還有幾個月便要進入二十世紀的第四個十年了。
1992年,林念的小女兒決定在孫女菲比18歲生日的時候帶她回中國看一看。
臨行前,安琪兒一般的女孩問林念,外婆,中國是什麼樣子的,上海是什麼樣子的。
菲比出生在瑞士,少年時和做外交官的父母游遍了歐洲各國,只是對於遠在太平洋西岸的中國全然沒有什麼概念。
她所知道的中國,全是從外公外婆的嘴裡聽來的。然而外公雖然寵她,但平時話並不太多。菲比只好來問外婆。
林念去國已經五十餘載,對於故國的記憶留存在心底深處。
她慈愛地對著菲比笑了笑,從前的場景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現。
“那裡,那裡是很好的地方。”
老去的林念回憶起中國來,最先想起的不是東坪,而是上海。
而上海也分裂成兩半。
一半是潛伏在偽政府的程征看見的上海,是腥風血雨,是暗流涌動,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是暗算無常死不知;一半是混入上流刺探情報的林念看見的上海,是永遠年輕的東方巴黎,是無知無畏的風花月雪,是花滿堵,酒滿甌,十里綺羅外灘煙。
那時候的上海留給她最後的深刻印象是深秋的陽光和風。
雙十節前後,稀薄的一點陽光,照在人身上,看起來很明媚,卻不能帶來一點暖意。
舊時的陽光,舊時的風,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摩登孤島。
這是林念記憶里最後的上海。
有薄薄陽光的下午,穿著輕綃法蘭絨套裝的女郎出入於大光明電影院、百樂大舞廳或美琪電影院。
淮海中路商業街上高高懸掛的歐洲皮草的招牌廣告,《良友》畫報上的紅唇泳裝女郎,停在先施和永安百貨前面歇腳的人力黃包車或最新款的勞斯萊斯。
窄窄的人行道上,滿街的雪茄、香水、高跟鞋,成群的瑞士表、銀菸灰缸、清酒和蘇打水,空氣里飄浮著埃及香菸、法國香水、新出爐的歐包和新出鍋的生煎饅頭的溫和氣息。
人人都以為苦難的時間會過去的。
就跟翻書一樣,唰的翻過去,不想看的那一頁悲劇就能翻到腦後去了。
人們總是以為進了四十年代,戰爭就能馬上停止。到現在為止,還有小老百姓活在夢裡,以為中國泱泱的五千年,怎麼能亡在區區的彈丸小國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