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慎當年十六歲便以陽縣頭名考中了秀才,整個衡州都轟動了好些時日,都說若不是廢科舉了,這何家老三說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狀元都是不好說的事情,柏樹灣周圍幾個村都引以為榮。科舉一廢,何思慎腦子活絡,知道世道變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學,學的是師範,回來之後在柏樹灣辦了個新式小學堂,前些年又做了陽縣高等小學堂的校長,陽縣人都尊稱他一聲“何校長”。這可是陽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柏樹灣的人,一提到“何校長”,也覺得自己倍有臉面。
那最先認出何思慎的孩童,去年剛剛入學啟蒙,年初隨著家中長輩給何思慎拜過年――這也是柏樹灣近些年興起的風俗了,但凡上柏樹灣小學堂念書的學生,總得到何家拜個年,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其他幾名孩童也跟著慌亂地跳下牛背來鞠躬問好。何思慎微笑著揮手示意他們自去玩去,看他們急急走遠,才轉向顧岳道:“這幾個都是清江河這邊杉山鋪那個村子的。”
顧岳有些驚異:“姑父都認得出來?”
何思慎笑道:“其實我只認得去年上柏樹灣小學堂念書的那一個,不過另幾個應該都是一個村子的。”他略略解釋了一下那個拜年的新風俗。顧岳若有所悟,不覺有些感慨地道:“我們一位教官說,法國有位不世出的名將叫做拿破崙,初初帶兵的時候,兩萬人的軍隊,他不須幾日,便能叫得出其中數千人的姓名,所以能夠讓將士在短短時間裡便聽命效死。姑父是不是也認得出你所有的學生?”
何思慎笑而不語。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河堤上,放眼望去,沿著堤岸往上遊走一里來遠,河對面便是那株老柏樹,柏樹灣之名,便因河灣畔這株據說已有八百歲的老柏樹而來,再往上遊走半里許,河道狹窄處建了一座石橋,這便是李姓一族當年捐建的那座橋了,李家橋之名也因此而來;過橋之後,不過一二里,一片起伏平緩的小山坡上,圍了兩人多高的石牆,石牆外緊挨大門的路邊,有一個數畝大的池塘,塘邊綠樹成蔭,一大群白鵝啞啞嘶叫著在塘中游來游去;石牆內房屋錯落,多是瓦房而非茅屋,略略估算一下,足有二三百棟,這樣的規模,說是村落,其實比起顧岳途中所見的許多大鎮來,也不遑多讓。山坡北面,隔了大片稻田,不過幾里路開外,已是巍峨群山,想來便是大明山的支脈,清江河的一條支流,當地人叫做小清江的,自群山之中蜿蜒流出,圍著那片山坡繞了好幾個彎,才在石橋上游不遠處曲折匯入清江河。
以顧岳的眼光來看,這片村落,背山臨水,居高臨下,控扼著整個開闊平坦的河谷,當真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即便是池塘中那群一派田園風光的白鵝,也莫名地讓顧岳想到,據說家鵝比狗還要警覺,是天生的哨兵,而且成群結隊游於水中,偷襲者想摸哨都沒法摸。
夕陽之中,河堤上長衫飄飄的何思慎極是惹眼,河中那群戲水的少年,嘻笑聲不知不覺便停了下來,一個個光溜溜的,不敢站起身來鞠躬,只伏在水中大聲喊“何校長好!”大約自己也覺得尷尬好笑,參差不齊地喊完之後,又笑嘻嘻地鑽進水裡游到稍遠處的小叉灣里,半藏半露地探著頭向這邊看。
何思慎眼力很好,一眼掃過去,便提了一個人出來:“李長庚,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