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實在放肆……”
劉師傅被氣得臉色漲紅,手也不住的抖著。胤祺卻已懶得再多理他,負了手緩步向後堂走去,只在經過他身旁時又淡淡加了一句:“劉師傅走夜路的時候小心些。虧心事做得多了,可是要撞鬼的……”
明明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面容尚且稚嫩,聲音也是清脆的童音。可那一雙眼睛卻仿佛攜著千鈞威勢,無喜無怒地淡淡瞧著他,那裡頭的清冷淡漠,簡直像是只把他當做了個臭蟲老鼠一般。看不見半點兒恨意,只有不屑一顧的蔑視跟厭惡。
劉師傅猛地打了個寒顫,臉色忽然煞白。
這樣可怖的氣勢,他甚至在太子身上都不曾見過——只在一次萬歲爺震怒的時候,他混在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員裡頭,隱約地瞧見過那麼一眼。那一眼叫他連著做了好幾宿的噩夢,也是他頭一次真真正正的認識到,這真龍一怒,他們這些個蝦米蟲豸,幾乎只在隨手翻覆間,便可被那真龍的餘威滅成齏粉。
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這般可怖的真龍之威——怎麼可能出現在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小阿哥身上?
劉師傅跌跌撞撞地撐起身子走了兩步,那清冽的童音卻仿佛還在他耳邊回dàng著。詭異的寒意忽然籠罩了他的脊背,他確實是記得的,這一位五阿哥可是傳說中的“鬼眼”,莫非當真是那十殿閻羅王轉世,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滔天威勢?他今兒這戒尺要是真打了,會不會轉頭就被那小鬼兒索了命去?
正膽戰心驚間,太子卻忽然輕敲了兩下桌面,微蹙的眉眼間已帶了淡淡的不耐。劉師傅這才猛然驚醒,他一家子都牢牢捏在索相手裡頭,就算這麼個小阿哥真是哪方神鬼轉世,他也只能徹底的忠於太子。如若做得不合這位小主子心意,用不著什么小鬼兒,索家的那位就能把他像塊爛ròu一樣踢出去餵狗。
人永遠要比鬼更可怕。劉師傅狠了狠心,終於還是朝著太子微微一點頭,大步向著後堂走去。
尚書房的戒尺是特製的,兩尺長寸許寬,雖不知是什麼木頭做的,卻能看得出顯然極堅韌。胤祺望了一眼那把帶著顯著的遊牧民族彪悍風格的戒尺,忍不住咧了咧嘴,卻還是撣了袖子,挺身朝著乾清宮的方向單膝跪下。
尚書房的師傅們雖然有資格管教皇子,卻是受不起這一跪的。就算胤祺現在依然只是個白身的小阿哥,要跪也只能歸這天、地、君、親,即使康熙朝已是大清史無前例的尊重師道,皇族的尊嚴也依舊是不容有絲毫冒犯的。
那劉師傅自然也不敢受這一跪,雙手捧了戒尺,向乾清宮方向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老夫為警戒五阿哥,請動此戒尺,小懲大誡,以證先哲正道仁心。”
這清朝的體罰也與前朝不同,並非是打手板,而是打在肩背之上。這本是因為滿人遊牧she獵為生,雙手需拉弓引箭、挽馬揚鞭,所以才格外金貴,不能輕易損傷。如今雖已入主中原多年,舍了那風餐露宿茹毛飲血的粗糙生活,諸多習慣卻也依然保留了下來。
胤祺一言不發地跪著,任憑戒尺狠狠地落在脊背上。和那一位手無縛jī之力的大儒張英老先生不同,這劉師傅是漢八旗出身,身上是有功夫的。這戒尺雖然是隔著衣服打在背上,可每落一下,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片,顯然是使了十足的力道。
戒尺高高揚起又狠狠落下。挨過了二十餘下之後,胤祺的身子終於不堪重負地一晃,單手撐在了地上。明明是寒冬臘月,他額間卻已滿是冷汗,貼身的衣物也已被汗水徹底浸透,只覺著身上一陣冰冷一陣滾燙,喉間卻是不住泛著灼燙的氣息,叫他忍不住嗆咳得彎下了身子。
這下就算不用胤禛提醒,他也知道自個兒是徹底的燒起來了。劉師傅卻也已發覺了他的異樣,既擔憂著真把這麼個人小體弱的阿哥打出什麼好歹來,又帶著方才受驚的餘悸,最後的幾下也不敢再使什麼力道,只是糙糙地挨了幾下身便扔了戒尺,退了兩步一拱手道:“懲戒已畢,請五阿哥用心將《論語》抄錄一份,以正心志。”
居然還有罰抄課文這種壓箱底的手段。胤祺頗有些無奈地暗暗翻了個白眼,暗道這幾百年來折騰學生的手段竟都沒什麼長進,一邊撐著身子緩緩站起。
高燒的滋味兒他並不陌生。前世發著高燒去參加綜藝節目,上躥下跳地笑鬧了兩個小時都沒叫人看出異樣來,如今也自然沒什麼難熬的。
胤祺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著眼前的黑霧緩緩消散,調整好呼吸,仔細整理著身上的衣服。卻也不去看邊上站著的劉師傅,只是微垂了頭淡淡道:“今兒劉師傅栽培胤祺的心意,胤祺沒齒難忘,他日——必有厚報。”
原本清澈的嗓音因為咳嗽和高燒而帶了幾分沙啞,配上那憑空生出無盡威勢的冷淡寒意,竟是叫劉師傅猛地打了個哆嗦,連著退了兩步,脫力般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邁著有些發飄的步子回到了書房,就見著一屋子人都伸著脖子朝他看過來。太子眼裡的輕蔑得意,大阿哥和三阿哥眼裡的淡淡餘悸,胤禛的擔憂愧疚,胤祐的緊張關切,幾個小阿哥的畏懼膽怯……一屋子形形色色的眾生相落在眼裡,他卻只是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緩步回了自個兒的位子:“來喜,過來把墨磨了。”
桌子上原本的一片láng藉早已被清理gān淨了,胤祺定了定心神,又鋪開一張紙,提起筆認認真真地開始抄《論語》。那劉師傅不過是個被人家打出來的幌子,還不配叫他放在眼裡,但這些懲罰卻是太子的意思。他既然不願叫太子繼續針對他,自然得老老實實的把這一次的懲罰做了全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