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暢chūn園。
臘月的園子已不復夏日鬱鬱蔥蔥的景象,灰濛濛的天色像是隨時都會飄下幾片雪花來。園中的空地上扎滿了帳篷,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和各地的督撫都已被急召了回來,等著聽候裡頭的宣召。每個人的臉上都不見哪怕半點兒的笑意,連說話都是壓低了聲音的,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
太醫們步履匆匆地跑進跑出,清溪書屋裡頭瀰漫著一片藥香。萬歲爺已趁著清醒時叫宣了遺詔,也將該jiāo代的事都盡數jiāo代清楚了,誰心裡頭都清楚,這隻怕也就是到了最後的當口了。
胤祺在榻邊寸步不離地守了三天三夜,除了頭天晚上和衣淺眠了半個時辰,就再沒合過眼。胤禛打外頭走了進來,一見著這個的弟弟已蒼白得近乎發青的面色,心裡頭就止不住的微微發沉:“五弟,歇一會兒吧,四哥替你守著皇阿瑪……”
胤祺沒有應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又扶著康熙略略坐起來了些,小心地在他身後墊了幾個軟枕。胤禛這才發覺皇阿瑪竟是醒著的,忙快步走過去撲跪在榻前,握了那隻蒼老無力的手,壓低了聲音輕喚道:“皇阿瑪……”
“老四……做皇上該說的,朕都與你說過了,可阿瑪還有幾句話,想說給家裡人聽……”
康熙的jīng神似乎好了些,略略回握了這個兒子的手,淡淡地笑了笑:“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qíng。朕活了六十七載,也算是高壽了,有什麼好難受的……別跟你五弟學,臭小子不講理,非拿朕跟老祖宗比……”
胤祺淺淺笑了笑,又接過梁九功遞過來的參湯,自個兒試了試溫度,才舀了一勺送到康熙嘴邊:“兒子怎麼就不講理了,明明是皇阿瑪耍賴。”
“好好,就算皇阿瑪耍賴……”
康熙忍不住輕笑起來,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勺參湯,歇了一陣才又道:“老四,八福晉甚屬不婦,被朕下旨逐回母家,卻也借引子發落了你的嫡福晉,你心裡頭……可怨朕麼?”
“皇阿瑪的苦心,兒臣心裡都清楚。”
胤禛忙應了一聲,又略略放緩了聲音道:“那拉氏xingqíng軟弱多疑,太容易受人指使利用,非是——非是主家良選……”
“你就直說主掌六宮就是,都到了這個時候,又有什麼好忌諱的?”
眼見著皇阿瑪的氣息仿佛足了不少,jīng神也竟像是好了些似的,胤禛心裡頭反倒禁不住的越發沉了下去。下意識抬頭看向一旁的弟弟,卻見胤祺依然只是一片若無所察的平靜,只是耐心地給皇阿瑪一勺勺地餵著參湯,只覺著胸口越發堵的厲害,盡力眨去了眼中的水意:“皇阿瑪……”
“聽朕說完。”康熙含笑溫聲打斷了他的話,歇了片刻又緩聲道:“弘暉沒了額娘,將來怕也過不好日子……他的資質平平,寬厚良善卻是有的,就把他過繼給你五弟吧——左右這麼些年,也都是你五弟替你教孩子,不過就是串個門兒的事……”
“皇阿瑪,兒子都過繼過來五個兒子、八個閨女了,再這麼下去兒子可該養不起了。”
胤祺淺笑著cha了一句,叫康熙不由失笑出聲,抬手對著他虛點了兩下:“朕好容易給你建了那麼大一個府邸,不塞滿了怎麼行?養不起就跟你四哥要錢,你四哥若敢不給,朕就夜夜找他,問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兒……”
胤禛艱難地挑起了個笑意,點點頭哽聲道:“皇阿瑪放心,兒臣一定好好兒照顧五弟,無論五弟想要什麼,兒臣都一定會想辦法做到。”
“你們兄弟一向要好,朕放心……”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輕輕握了下他的手,衝著外頭望了望:“你先出去罷,陪著兄弟們待會兒,朕有話同你五弟說。”
胤禛點了點頭,起身退出了屋子。康熙這才又看向身旁的這個兒子,靜靜望了半晌,才終於垂了目光夢囈般緩聲道:“朕昏睡著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朕躺在榻上動彈不得,朕的兒子們在榻前,個個兒心裡頭都只盤算著皇位的事,bī著朕說出儲君人選……朕被氣得渾身發抖,卻已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說不出來……朕屍骨未寒,他們就已打成了一團……”
胤祺的身子猛地一顫,下意識摒了呼吸。還不待想出該怎麼回話,康熙卻又淡淡笑了,輕輕握住了他的腕子,安撫地拍了兩下:“跟皇阿瑪說實話,這是不是——就是你當初,在夢裡見到的qíng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