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落著糙芯子,還有些分不清是血跡還是旁的什麼污泥的東西粘附在地面上,兩旁高高地點著油燈,不過這地方最大的光源卻不是燈,而是當中一口漂亮火紅的爐子,裡頭放著碳,還有塊烙鐵,兩邊人已經走了,倒是挨牆的地方擺了不少刑具。
顧懷袖一看這地方,便知是修羅場。
只是尋常見識著,不覺得怎樣,一旦真有與自己相gān的人陷入其中了,才覺出其中的可怖來。
她要見的石方,就雙臂展開著,被縛著兩手,站在牆邊,如今見了她,一句話也沒說。
心底很平靜,顧懷袖走近了他,沒見著他身上有什麼傷痕,只瞧見他一向被牛皮給綁住的手腕已經解開了。上頭有個很深很猙獰的烙印,乃是一枚印章的模樣,只是顧懷袖竟然覺得一時眼暈,有些看不分明,她也不想再看。
有點人,背負了太多,還不敢對旁人言及。
只想他,一直說不娶妻,便是為著身世所累吧?
更何況朱三太子一家下場早已經昭示天下,石方若娶妻,不過重蹈覆轍。
石方臉上表qíng有些看不清,只微微彎唇:“夫人您到底還是來了。”
“周道新到咱們府上去了,想必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早先因為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的事qíng,他便與二爺有了嫌隙,如今你身份出來,反倒是讓他有些束手束腳。”
只因為當初的朱三太子便是冤枉的,如今總不能繼續冤枉著他的後人。
周道新這人,糊塗的時候也糊塗,該守著的地方也守著。
顧懷袖有些說不出話來,只看著石方,想起當初自己將他救了回來,又用人參把命吊回來……
“我倒是在想,當年若沒有那樣的善心腸,如今便沒有這許多的禍事和分別離……”
“夫人您最後的善心,都在石方身上了……”
石方聲音輕輕地,他兩手架開太久,已經完全麻木,手指尖顫了顫,也無法找回感覺來。
他似乎還是原來的那個石方,像是無數次在廊檐下對著他心裡那個人說話一樣,克制,隱忍。
“石方這多年的命,都是撿來的,若沒有您,就沒有如今的石方。短命之人,也不過活到我如今的歲數,您又何必傷悲?只當我,是壽終正寢吧……”
他的命,本來就是顧懷袖的,如今不過是還出去。
石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說,yīn冷cháo濕的牢獄之中,他只想起當年的雪夜,寒冷徹骨的淒風,每一片雪都像是刀子……
人都是貪戀溫暖的,石方覺得自己就是太貪心。
若他不貪心,便該一走了之,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qíng,都牽連不到顧懷袖。
可哪裡想到會有今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原是我一族氣數已盡,怨不得旁人,夫人,您只當沒有我這麼個人吧……”
顧懷袖很想抬手給他一巴掌,可忍住了。
她過了許久,才看了一眼那昏暗的油燈,道:“你做過的事,為何不早早告訴我?”
“在您眼底的石方,是不會做那些事qíng的。”石方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可他出生便不是什麼善茬兒,更何況十年辛酸里,遍嘗人世苦悲?“我不是石方……我卻只願自己是石方。您知道嗎?”
他寧願自己身上沒有前明皇族的血脈,若他只是一介糙民,未必不能與尋常人一樣,有妻兒家庭。
只可惜,一枚印記,在他出生之後不久,便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乃是亡國奴。
朱由檢是個木匠皇帝,他不過只想當個廚子。
奈何人世間之事,往往南轅北轍。
“人世有報應,夫人……葉二姑娘乃是我殺的,還有兩個……”
他終究還是要說的,在顧懷袖的面前,將自己的罪孽,一一陳述。
顧懷袖只道:“我不想聽。”
“可石方想說。”他並不gān淨,用一雙沾滿罪孽的手,做著那些jīng致的吃食,即便是洗多少次,都無法洗gān淨血腥,他甚至生怕有一日,顧懷袖從裡面吃出什麼來,以至於洗手成為一種怪癖,“您聽我說好不好?”
“……我聽。”
她目光落在石方的手腕上,想起的事qíng卻很多。
終究還是她冷血,來的時候想了許多,如今竟然無動於衷,興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力回天。
“姑奶奶和畫眉,都是我殺的……”
顧姣是他bī死的,當時顧姣有兩封信,一封是寡婦私通外男,二封卻是她與那時的林佳氏聯絡溝通,要害顧懷袖。惡念一起,便無法收回……可是他沒想到,不過是嚇她一嚇,顧姣便投繯自盡了。
人心中有惡,有愧,有各種妖魔鬼怪,所以又心生畏懼,無法扛過這樣的畏懼,便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手裡攥著犀角簪呢?
至於畫眉……
石方想起籠子裡的畫眉鳥兒,他有些說不下去。
顧懷袖側過身子,聽著周遭寂靜無聲:“那畫眉……當初曾告白於你,傾心於你,我還記得你籠中有過一隻畫眉鳥兒,你跟我說……”
“不是老死的,是被我毒死的。”
石方一聲輕笑,卻似帶著少年時候的靦腆。
“點禪寺之行,她與林佳氏有往來,那手不是被門夾的,而是被人踩的……可她畢竟沒實話。只是我終究害了人……”
當時在窗前,畫眉見了他手腕上的印記,石方才動了殺心。
可是後來才知,畫眉不識字。
“夫人,我罪有應得,怨不得誰。”
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甚至是自己的門生戴名世……他也不是什麼好人,動輒殺人便罷,要緊的是竟然殺錯人。畫眉是喝了他的酒,這才沒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