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算計,好算計……
連胤禛這樣的心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大人果真膽大包天,又有空前絕後之智計……”
他到底算計了多久,才能織成如今一張大網?
可想而知,雍正若大行而去,下面指不定有多少官員要拍手稱快,只因為他是閻王爺,是煞星……
當皇帝,其實也很累。
事到如今,竟然只餘下悲涼,可他最不能饒者,依舊是顧懷袖。
“朕待你不薄……”
顧懷袖端端正正地跪著:“奴才亦如昔日,對萬歲爺忠心耿耿。”
“你不過是朕養的一條狗!”
胤禛寒聲譏諷,可顏色嫣紅的血卻從他唇邊滑落,又落在他按著心口的手背上,落下來的時候,像是一柄劍。
顧懷袖緩緩閉眼,卻道:“奴才跟著萬歲爺,為您手染血腥,殺戮無數,您這一輩子薄qíng寡義,遂有今日;奴才亦心狠手辣,餘生將在愧疚與懺悔之中度過。”
磕頭下去,額頭碰著前面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陡然覺出一種莫名的悲愴來。
為著胤禛的命運,為著莫測的天威,為著她這飄搖沉浮的跌宕大半生……
她伏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似乎才恢復力氣,手指骨節發白,撐起身子來。
這一刻,張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上面細密的紋路,也似乎看著上面無數的鮮血。
權力,野心,掌控……
種種種種的yù望,貫穿著他一輩子,從開始,到結束。
張廷玉不知道晚年會是什麼模樣,可他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窗外似乎陽chūn白雪,窗內只閻羅地獄。
沒有誰是好人,沒有誰能得好報。
此生不報,或報來生。
此人不報,或報子孫。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惡太多?
皇宮大內,宮門道道,圓明園中,雪色漸消。
胤禛抿緊蒼白的唇,煞氣凜冽地看著她,看著自己養了多少年,也沒養熟的一條狗。
“為帝王者,無qíng。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ròu體凡胎,奴才是您一條狗,您也不過是條狗。”
顧懷袖曾對胤禛說過一樣的話,她睫毛顫了顫,卻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天邊已染了血紅,瑰麗雲霞帶著燦爛的光華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籠罩千百年不散的yīn影,高高在上地俯視。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眾生,不過螻蟻。
終身碌碌也好,權傾一時也罷,到死終歸了huáng土。
胤禛死死盯著她,緊緊攥著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塵埃:“您是好皇帝。顧三才是您的一條狗,您養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聲音哽咽,頃刻間已淚流滿面,
她眼帘一垂,再磕頭下去。
佛珠從那執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頹然落地,濺起一陣微塵,在搖曳的夕陽艷影里飛舞起來,轉瞬泯滅。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終是溘然垂眸,已沒了聲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養的一條狗。
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人與畜生,有何區別?
奴才是一條狗,您也不過是一條狗。
汪。
天下蒼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額頭靠在上面,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張廷玉就站在她旁邊,可她累得不想抬頭,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輩子,卻幾乎在這最後的一剎那被壓折。
她像是一條魚,大張著嘴,哭出來卻沒有聲音,撕心裂肺一樣。
為著她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嚴和被她拋卻的良知和善念,也為著葬身於龍椅上的四爺,為著所有所有yīn慘的壓抑……
她也是兇手。
她與張廷玉一起謀殺皇權。
張廷玉死後,將配享太廟,青史留名。
不會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殺戮無數,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會有人知道——
這三朝元老,謀殺兩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盤旋著那巨大的yīn影,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宮大內的寶座的yīn影后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張廷玉的手心裡。
他一手建立了軍機處,把九五,變成上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