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扼住這一片yīn影的咽喉,這兩千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處,又站在它qiáng大的yīn影背後,注視著它在上陽之數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張廷玉。
敗也,張廷玉。
夕陽西下。
紫禁城朱紅色的大門,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緩緩閉攏。
一個輝煌的時代,一個腐朽的時代,一個屬於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長的yīn影里……
轟然,落幕!
盛世繁華原一紙。
拋去,是非成敗轉頭空。
補記墓志銘
雍正皇帝大行,諸朝臣見證之下取正大光明匾額後建儲匣,而後著人去內務府取當初密封的詔書。
頭一道聖旨,傳位於四皇子弘曆;第二道聖旨封三大輔政大臣,並因《聖祖仁皇帝實錄》之功使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入太廟,享萬世香火。
眾臣在重重重兵把守之下,於圓明園正大光明大殿之下叩拜新帝,戰戰兢兢者有,欣喜若狂者有,哀戚滿面者有……
眾生百態,悉入張廷玉眼底。
他只漠然轉頭回首,在血色殘陽籠罩之下,踏出宮門,像是他當年高中狀元自紫禁正門而出一樣,也像是他當年拉著顧懷袖沾滿鮮血的手掌出來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幻想著這一日。
然而真正等著達成了,又覺得掌心裡什麼也沒有。
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軍機大臣,人道一聲“張相”。
他這一隻手,何嘗不宰執天下?
然而就像是所有的皇帝一樣,他們到了那一張龍椅上也不過是永恆的孤獨,張廷玉回頭這樣想想,他擁有的東西似乎也不那麼多。
上前去拉著顧懷袖的手,與她一道緩步而出,像是許多年站在紫禁城厚重的yīn影之下回望一眼,有一種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的恍然之感。
回首,已是半世艱辛。
顧懷袖似乎在想什麼事qíng,他們從長安街過來,一路看著快馬馳報皇上大行的消息,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種難言的錯愕,緊接著又變成那種十分刻意的傷悲。
這種悲切,從顧懷袖的心裡漸漸散發出來。
她拽住了張廷玉的手指,嗓音沙啞地問他:“以後呢……”
張廷玉沉默了許久,回頭來,站定,手指從她鬢邊霜白的發上撫過去,指腹間觸及了幾分冰雪顏色與冰雪溫度,讓他那已經布著皺紋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將她頭上華貴的珠翠摘下,而後扔在地上,點翠牡丹銀簪花,白玉如玉錦瑟橫釵,紅珊瑚耳墜……
一件一件,全部扔在地上。
他道:“先回家。”
事qíng已經與顧懷袖所知的不一樣了,不過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沒有什麼區別。
她儼然昔日素麵朝天模樣,鉛華褪盡,跟著張廷玉一路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從容鎮定,一身輕緩。
張府還是舊日模樣,可山河已換了新主。
新帝登基並沒有七年前胤禛登基時候那樣的艱難,也沒有什麼人反對,因為他的登基名正言順,甚至其實也很少有人去追究皇帝的死因。
事到如今,看著總覺得淒涼。
張廷玉忙上忙下,顧懷袖卻依偎在錦被裡,抱著手爐,作了好幾夜的噩夢。
這一生,何嘗不是一場噩夢?
顧懷袖照鏡子的時候,便看見美人如花而年華已老。
黎明時分天還很暗,她坐在熹微的晨光里,聽著外面或有或無的悲切的聲音,想起自己這一輩子見過的那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他們每個人的面貌都從眼前划過,像是走馬燈一樣。
聞說鄂爾泰、李衛、田文鏡等人都來京城了,原本也是抵近述職的日子,倒正好趕上舊主的去日。
在看見日頭出來,照在她妝檯前的時候,顧懷袖陡然生出一種迴光返照之感。
昨日夕陽已沉,今日之日可復為昨日之日?
細密的象牙梳上,沾著一根白髮,顧懷袖將白髮纏繞在自己的手指上,便想著年華從指間老去,一日一日。
她微微的一笑,卻覺得後半生如何,都無關緊要了。
正如她在四爺駕崩前所言,她的餘生都將在懺悔之中度過。
張廷玉是否如此,誰也不清楚。
新帝是個看似和善的人,年紀輕輕,還需要大臣們輔佐,不過因其早年曾得康熙爺的喜歡,所以格外聰慧。
寶親王弘曆,如今的乾隆,甫一登基,便平凡了數樁冤案。
從戴名世到錢名世……
新帝聲稱斷不該有文字獄之禍,且著令刑部受理由浙江總督李衛遞上的一樁陳年舊案,是為康熙初年江南大鹽商沈天甫反詩滿門抄斬一案,乃為冤案,著令給沈家平凡。但雍正爺時候處理沈恙冤案,此人罪大惡極,冤過相抵,只許給沈家亡故者重修陵墓,以示新帝恩典。
冤案平凡那一日,天氣很好,李衛宣讀了詔書,而後遣退眾人,將聖旨遞給沈取。
沈取看了,也不過是直接扔進爐火之中:“人去萬事空,當年的冤案,原本便是為帝者難容沈家勢大,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誤斷,也不過是為皇帝背黑鍋……”
李衛默然無語,也並不說話,只看見年紀老邁的鐘恆坐在一旁,看著手裡的帳本,鬢髮斑白,目光之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渾濁,仿佛無神。
沈恙出事,而他隨從之人近乎無事,鍾恆現幫沈取打理著手裡的事qíng,也算是能頤養天年。
不敢上去拜見,李衛退走。
離開萬青會館之後,他又經過了齊雲齋。
這齊雲齋已經有許久了,歷經有三朝,如今竟然摘了牌子。
李衛叫人壓了轎,他停下並非因為齊雲齋如何,而是因為顧懷袖穿著一身素淨的淺青色衣裳,站在齊雲齋外面。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李衛仿佛看見顧懷袖身前身側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隆科多,一副紈絝子弟模樣,一個是年羹堯,略帶幾分英豪之氣,似乎正在談論著什麼計策,幾人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