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館混跡的骯髒氣味,讓她立刻想到了那些手足委頓,淚涕交橫的菸鬼。一時間,湧上太多的情緒,像從下頂著她的心肺,頂到嗓子口,透不過氣。那日為了保命,她跟著方才小姑娘口中提到的那個“三哥”回到這裡,重重木門合上,不問生死,可卻不知道為何會被救?救她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能圖謀什麼?
她滿腹心事,走出垂花門。
人到了遊廊上,正聽到更響。二更。
被刻意壓抑的咳嗽聲,從前方傳來。
兩個人影,都穿著西裝,其中一個戴著假辮子,另一個索性沒戴,摸出了一方白色錦帕,在低低咳嗽著,和身邊的人輕聲低語著。他在看到自己的剎那,腳步停下,仍是低咳著,微微抬眼,用一種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沈奚被他如此看著,渾身不自在,雨聲、更聲、低咳聲混在一處。
她聽到自己用力在呼吸著,甚至喉嚨口也開始發癢,好像這個男人給人的壓力,竟覺得要學著他咳嗽,才是對的:“三爺。”她低聲喚。
傅侗文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將視線移到了身邊人的身上:“沒人守她的院子?”
他的聲音低沉,比那夜在煙館,今日在喜宴上還要低,且柔弱。
沈奚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到“柔弱”,可能和他的身子有關。這十日在別處宅子,聽到的都是傅三爺自幼身子不好,留洋時還被西洋大夫“開膛破肚”,大傷了元氣,又或許就是因為這緣由,退了三次親,年過三旬,孑然一身。
“有,”假辮子男人回道,“估摸今天辦了喜事,沒人想到新娘子能洞房夜出來,鬆懈了。”
人都不在世了,何來洞房?
沈奚腹誹,目光偏了偏。
傅侗文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當警告她:“如此莽撞,離死也不會遠了。”語氣不善。
沈奚微微錯愕。
傅侗文對假辮子男人打了個眼色,對方領會了他的意思,走到沈奚面前,微欠身。中不中洋不洋的一個禮節手勢,將沈奚請了回去。
那夜,到三更她還在床榻上輾轉淺眠,難以睡沉。
天將亮時,她入夢了。
夢中是煙館,破門兩旁的磚雕上刻著一副對聯:萬事不如煙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
煙館門旁常年蹲著一群高利貸債主,在堵著每個出去的菸鬼。後門時常有收屍的人,運走在煙館死了的人。那晚,有個菸鬼走過前廳,挑了個木板床,扔出去幾個銅板,就開始了吞雲吐霧的夜生活。沒人知道這個菸鬼曾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甚至還因為告密了“維新黨”晉升兩級,一路官路坦蕩。當然,除了沈奚。
她從開始燒煙泡的一刻,就認出了這個人。
這個人鬼難分、鬢髮灰白的菸鬼曾是她父親的學生,也是當初密告沈家的人。認出這個罪魁禍首的那一刻,她手都是抖的,可是對方僅是伸出一隻手來,和她討要煙杆。整晚煙霧繚繞,她怕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卻又不甘心放過他,獨自逃離。冥冥中有老天在翻著帳簿,前塵恩怨,竟在那夜有了了結。她並沒有下決心殺他,他卻死在了她為他準備的煙膏下幾口煙泡過去,這個早已瘦到脫了人形的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在魂離軀殼那一刻,雙目怒睜,認出了她。那個仇人緊抓她的褲腳,跌到木板床下,塵土中,抽搐兩下,斷了氣。
她想將人當無名氏送到後門,可沒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雙無形的眼睛下在進行。她沒能逃脫,本想一死了之,卻被人報了官。而來的不止官,還有傅三爺。
官是騎馬來的,傅三爺坐得是汽車。
那晚,傅侗文用銀子擺平了這件事,她聽到那個小官還湊在車窗外,和他低聲說:“沈家的事,斷不可能翻案,三爺保她是惹禍。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日後啊。”當時她坐在汽車后座,聽到他用幾乎肯定的聲音告訴對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語氣篤定,口氣極大。
可甚至連沈奚都清楚,傅家此時,正逢低谷。
汽車駛離煙館,也帶著她進入了傅家。
十日後,她被傅三爺安排,嫁給了已故的四弟。
短短數日,市井小巷對她的身世來歷已經諸多猜測,流傳了數個版本。有說她和傅四爺青梅竹馬,當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學,情深不壽,四爺早亡,仍痴心不改嫁入已經聲勢大不如前的傅家;也有說,她是有夫之婦,和傅三爺情投意合,於是毒害了丈夫,尋個名頭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說她是傅老爺養在外頭的……唯獨無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