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將報紙蓋上臉,昏天黑地昏睡過去。
夢裡頭,是喜慶的事。
二哥帶她去看老管家兒子做親的陣仗。雖然是小戶人家,可卻該有的都齊備了,殺雞剖魚,殺豬宰羊,有人抬了十幾擔嫁妝到院內。從碗筷到枕頭帳子,到鏡台合歡床,看花了人眼。二哥挽著她的小手,讓她去摸每樣嫁妝上系得那一縷大紅絲綿:“央央日後要嫁人,我也要為你準備這些,”二哥將她抱起來,六歲的丫頭了還要抱在臂彎里,“到時將廣州城給你掏空了,凡你眼風掃過的,都是你的。”
……
沈奚在睡夢中,呼吸急促,放在胸口的兩隻手握成了拳。
報紙也隨著她的喘氣,起伏作響。
有一隻手掀開了那擋住光的物事。
“沈奚。”
她被他從往事中拽出來,睜開眼的一霎,像溺水的人,無助掙扎著努力去看岸邊旁觀的人。夕陽的餘暉被一扇扇玻璃窗切割開來,每一扇窗都被鑲了金邊。他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鏡,透過那鏡片,能看到他雙眼裡有血絲。他背對著光,望著自己。
“三……”三爺,還是三哥。夢境的混淆,堵住了她的喉嚨。
心底泛起了一層浪,沈奚不爭氣地眼眶發熱,慌張用手壓住雙眼:“抱歉,三哥……”
沈家的日日夜夜,碰不得,早被大火燒成灰的架子,一觸就會轟然塌陷,將她掩埋。
一方摺疊好的手帕被遞給她:“是我要說抱歉,這一覺睡太久了。”
是很久。
船是上午離岸,到日落人才醒。
沈奚搖頭,歸還手帕給他,視線始終落在眼前的襯衫領口上,不敢看他的臉。傅侗文曉得她是怕自己看到她的淚眼,彎下腰,將地上散落的報紙撿起,一張張疊好,放在躺椅旁的藤木矮几上,給她擦掉眼淚的時機。
沈奚看著他的背影,胡亂抹著臉。
“慶項已經催過三次,我們再不過去,怕會被他笑話。”
沈奚兩隻手又從前額梳理過去,順到腦後,摸摸用來綁住長發的緞帶,尚妥。
“想吃羊排。”她笑。
“好,三哥給你記下了。”傅侗文背對她笑笑,單手插入長褲口袋,走向大門。
從揀報紙開始,他沒多看她一眼。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懂女人的男人?
沈奚追上他。
他們進入餐廳時,走得是旋轉門。
她跟得太緊,追著傅侗文邁進同一個隔間裡,明明是一人的位置,擠了兩人,手臂挨著手臂,前胸挨上後背。
沈奚努力盯著霧蒙蒙的玻璃,直到走入餐廳,才鬆了口氣。
譚醫生點了一壺咖啡,倚在餐桌旁,百無聊賴地將一張報紙翻過來,看到他們,隨即將報紙疊好,還給身後的服務員:“你們兩個在一處,真是需要個管家。”
“我的錯,”傅侗文領了責,笑著落座,“點好了?”
“三爺挑剔,我可不敢代勞。”
兩人還在調侃對方,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人越過兩張餐桌,不請自來。這餐廳里,除了他們三個,這是唯一的一個亞裔面孔。
“傅三爺。”青年人微欠身,含笑招呼。
傅侗文抬眼,打量他:“你是?”
那人不急作答,招手,讓服務生替他將空著的座椅拉開,他坦然落了座。“三爺貴人多忘事,不曉得可還記得這個?”他將身子湊近,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哼唱了一句:“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是牡丹亭。
傅侗文一笑,不應這個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