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侗文笑問:“為何要激動?”
譚慶項意外沉默,好一會,還是起了頭:“我早就同你說過,留沈小姐在美國才是功德圓滿,侗文,你帶她回來就很不對了,現在——”他努力克制,“你資助那麼多女孩子,哪怕是那個竇婉風,也完全沒問題。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著他。
最後,譚慶項終於衝口而出:“沈家滅門,你大哥是主謀,你父親也脫不了干係!侗文,你是真糊塗了!你帶她回國就是錯,怎能投入感情?”
聲音迴蕩在房間裡。
譚慶項仍舊在急促呼吸著,壓在心口一夜的話盡數說完,完全沒有輕鬆。
寂靜,來得如此突然。
他盯著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視他。
“你來,替我換個衣裳,濕透了。”傅侗文低聲,說著不相干的話。
譚慶項想再勸,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夠膽再說。他心緒重重地取了襯衫,幫傅侗文換上。
“我看你是昏了頭,侗文,你仔細想一想我說的。”譚慶項最後說。
這世間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國恨,二是家仇。
情愛在這個天秤上,毫無重量。
傅侗文沒應,離開床,去洗手間,關上門時,看到了浴缸里細軟漆黑的髮絲。
……
光緒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滿門抄斬,到六月,沈家的這個小女兒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門樓子的火車站還不成樣子,軌道邊上立著塊PEKING的牌子,上下車的人落腳就是泥土地。木柵欄被當作車站大門。
車站外頭,不是馬車就是騾車,人力車極少。
他那天坐的汽車停在五十米開外,宿醉頭痛,聽到人在車窗邊說:“爺,他們……一直沒敢和你說,出了差錯,只救到個小姐。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個麻煩。”
救個少爺,怎麼都好藏,可是個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難。
半醉半醒里,他讓人將這個昔日小姐、今日欽犯送去花煙館。在北京城裡,妓院也分個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窮的菸鬼,老的妓女,扮作老闆的親戚,最容易。“給她叫輛人力車,吃點好的。”這是傅侗文那天最後的一句交待。
那天車站頭上只有兩輛人力車,其中一輛就載了她。
後來傅家大爺聽說此事,琢磨著老三是狎妓不過癮,喜好上了豢養幼女,偶在閒談間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紅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養在下等地方給搪塞了。
這一養多年。從未見過。
若沒那夜的命案,這一折戲又該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曉得。
……
這洗手間沒窗,排不出潮氣。
滿滿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將襯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將浴缸下的塞子拔開,嘩嘩地排了水出去。漩渦在水中央卷著她的髮絲,流入黑洞般的水渦,消失了。
兩個重傷員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個傷了大腿的,那位英國的外科醫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這是在遊輪上,沒有這個條件,大家只能選保守的治療方案,準備到靠岸時,把人送下去。另外一個……沈奚他們不得不立刻手術,盡了全力。可結果並不好,恐怕人熬不過去了。
沈奚和那個英國人都在手術中途被濺了滿身滿臉的血,臉上擦拭乾淨,身上卻沒法子。沈奚怕這樣回去,會讓傅侗文看了不適,躊躇間,問錢源說:“你們同行的有女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