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雖不是傅侗文,卻是他送的那一支鋼筆。
一晚,鋼筆墨水用盡,卻還有小半頁紙沒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於是滿屋找尋墨水,想著他曾在這裡住過,總會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東西都堆在一樓角落,木箱沒上鎖,打開兩個,都是書。
柜子里倒翻出來幾本日記。這是很私密的東西……
沈奚沒多看,將它們原樣放好,又在柜子右側的邊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頭那封字跡娟秀,用小楷寫著——侗文親啟
在深夜猛見到這個,倒像心裡有個招搖過市的小促狹鬼,晃著,纏著她,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看看吧,無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繩子上摩挲了會,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面,一樣的字跡,顯是出自同一個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氣了,沈奚侷促地將它們塞回去,關上柜子。
非禮勿視,非禮勿念,非禮勿深思。
她趿拉著拖鞋,跑上了樓,沒幾步又回來,將燈關上。
回去二樓房間,也顧不上什麼今日事今日畢了,直接關燈,睡覺。
三個月後。
鋼筆墨水的空瓶子堆滿了書桌。
沈奚沒有丟掉它們,想作個紀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擺在了書架上。
她滿打滿算,將日子算到了最後這一天。
她把段孟和辦公室遺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門別類地給他寫了說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裡,竟也有不舍。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著心,為他翻著說明,一頁頁講解。
段孟和是個喜歡玩笑的人,今天倒話不多,只是聽她說。
她最後將辦公室的銅鑰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時用早餐。”
段孟和在某些方面和她近似,一但心思在工作上,就會廢寢忘食。這裡的住院醫生有嚴格用餐時間,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約束,反而還不如住院醫生的生活健康。
條條框框,有時還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問你,”段孟和打開抽屜,收好那把銅鑰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還是別的什麼?”
傅侗文叮囑過她,不要對外人說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沉默後,她說:“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個孤兒,一個家人都沒有,他是我最親的人。”
他驚訝:“你從未提到過。”
這如何提?沈奚低頭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總有扇門,有盞燈為你留著。我和你不同,我在紐約住過,上海住過,廣州住過,可在哪個公寓裡住都和在遊輪上一樣,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說,“當然,我能養活自己,不是想依賴家人。而是,心裡的。”
在最落魄時,理想都說不動了,身心俱疲時,哪怕沒有力氣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會知道有個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會全理解的,至多是體諒吧?”
不親身經歷,都不會了解。
沈奚講完,暗示告辭,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門外?”沈奚徵詢他的意見,對這個亦師亦友的男人,她卻始終保留著秘密。有關住處,有關傅侗文,有關她自己,從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