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你大約不知道,你來上海以前,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當我將靈魂與身軀押給殖民者時,我已經不可饒恕。所以在最好的情況下,六國調查專員會來問你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與紡紗廠有關、與佐久間或是我有關。六國公使來了,也幾乎證明,將殖民者與不平等條約趕出這片大陸不遠。不要怕殘忍,你知道自己擁有的權利與證詞的份量,請為他們的罪孽加上你的一筆。”
她心頭一震,一股戰慄傳遍全身。她能明顯感覺到那是一種痛與震撼並存的難以名狀的感覺,讓她眼淚洶湧而出,將枕套沾濕一片。
她感覺他起身為她整理被子時,摸到那一片濕潤後,他動作一頓,又接著說,“明天公使入港時,會開放小部分港口。公使入港時,葛太太也快到了。”
她沒有說話。
他接著說,“回去福開森路時,見斯先生在樓下等你。若是方便,我便叫他明早過來找你。”
她仍舊沒有講話。
他用指腹替她刮去臉上眼淚,輕聲說,“不要哭,我沒什麼好值得同情。”
她做事向來極有目的,也從來都懂得自己想要什麼。她站在陸地上,用雙腳,用代步工具去爭取,大部分東西似乎總能得到。
可不知從何時起,全副身家置身在洶湧浪潮的一艘小船里,所有想要的,所有所求的,都像是在刻舟求劍。
她動了動身體,正對仰視著他,啞著嗓子問:“謝先生,在華懋飯店時,你叫我等你一下……那時,你是否要同我說什麼?”
他低頭靜靜看著她說,柔聲說,“已太晚,是時候該睡覺了。”想想,又說,“往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她仍睜著眼睛將他看著,非得要等到他回答。
他仍坐在她床頭俯視著她,一動也不動。她看到那雙眼睛,又回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什麼極刺目的事物,必要眼睛微微眯起眼來才能看清楚。
他說,“臨睡前,給我一個晚安吻,可以麼?”
他不知何時已換上那一身漆黑軍裝。
夜色里,白色石雕一樣的輪廓與鼻樑,深陷的眼窩,睫毛里若隱若現的淚痣,極淺唇色……她打主意要好好看一看他時,幾乎忘了回答。
在她看到他的睫毛耷拉下來,幾乎將眼中失落掩飾過去時,她緩緩支起身子,跪在床上;左手小心的扶著他的肩,將嘴唇湊上去,在他因她靠近而輕微抖動的、半垂著的眼臉上輕輕親吻了一下。
唇離開他的眼睛時,他緩緩睜開的眼睛,眼神可察覺的從不可置信一點點變成驚喜。
她坐回床上,有點不敢看他。
花園裡的路燈光從白色紗簾傾瀉進來,使得肅穆的白色病房裡全是交錯著的紗影。風從敞開的窗戶縫隙吹進來,她短短頭髮頂上幾根倔強的頭髮吹得東倒西歪。她覺得有些癢,背過身去扯開紗簾,想將窗戶拉上;雨下過了,烏雲散去,到這時候才隱隱有那麼一點月亮的影子,但只薄薄一層;枕頭被她壓在膝下,背過身去時,恍然有那麼一瞬,她似乎從窗戶玻璃上看到兩人的影子。
他就坐在她身後的床頭上。感覺到他冰冷手覆上自己的右臉頰時,她伸手扯紗簾的動作一愣;那動作本該十分輕柔的手掌,突然將她整個整個身子扳過去,臉正對著他。
那本就不甚牢靠的紗簾,在她驚惶之下被扯脫落了,像夜裡的螢光水母或者視網膜上一層薄霧,在她身後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