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在那裡掉眼淚呢。”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麼會哭!”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沉毅堅qiáng,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是為什麼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里。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里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麼,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xing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有幾分惴惴不安。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麼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里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徵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jīng致。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jú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里,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裡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qiáng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只是侍衛隊長,許多事qíng都不好過分追問,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麼事,可以jiāo給家平去辦。”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麼時候可以攻克乾平?”沈家平聽她這麼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qíng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只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面上極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係之聲明”,他一目十行,只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又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係……”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悽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qíng,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候六少可以出面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麼值得去解釋?”
二十一
慕容灃因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huáng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家具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yīn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裡寂無人聲,外面餐桌正中放著一隻jú花火鍋,已經燒得快gān了,湯在鍋底嗞嗞地響著,下面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逕往裡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裡面chuáng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麼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髮髻微松,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地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里,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斗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鐘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chuáng。”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將那斗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裡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逕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huáng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huáng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里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絲絲地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回過頭去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