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琴的手在釘眼那裡摸索了一圈。這個釘子,還是她當時砸上去的。那時她的個頭,剛比這釘眼矮了一點點。她踮高了雙腳,拎把錘子,那錘子鐺了兩下,盪下一片粉塵,她及時地閉了眼,扔了震得手沉的錘子,嚇到了黃寶。
黃寶剛抱了兩個月,早斷了奶,鄰居的大狗生了一窩仔,奶不夠,早早給分了。爹不讓養,說畜牲也分口糧,娘見黃琴稀罕,硬是頂著爹的大黑臉給抱了一隻回來。母狗是黑的,獨這只是黃毛,黃琴就叫它黃寶。
黃寶牙很小,啃東西啃不動。娘讓黃琴買了只便宜奶瓶,兌豆奶給他喝。豆奶是親戚來往送的,娘喝不慣,爹根本不屑看,黃寶這才有了活路。
爹很是嫌棄了幾個月。黃寶大概也覺出了爹對它不友好的氣味,躲他遠遠的,總跟在黃琴腳後面,她去哪,它跟上哪。
幸好,沒砸到。黃琴抱著黃寶看了看它的腿,又放下。再仰頭,用手夠著那根釘子拔了拔,挺牢靠,她把鑰匙掛上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土。去自己的鐵盒裡摸了塊青食餅乾,掰成碎末末,放手心裡,餵給黃寶吃。黃寶的舌頭一來一回地,舔淨了碎屑,黃琴縮回有些酥癢的小手,摸了摸黃寶的頭頂。那雙滴溜溜的眼睛就一直仰望著她,望到黃琴心又軟了,把它重新抱回膝蓋上。
爹扔了幾串纏在一塊的玉米過來,讓黃琴用手扒下粒子來,說要去磨坊磨糝子。黃琴瞪一眼,說有了機器,為啥還要人工?爹冷哼,臉朝著外頭,但邪氣似乎嚇到了黃寶,黃寶低著腦袋往黃琴懷裡拱了拱。黃琴站起身用腳狠跺了幾腳,玉米棒被她跺歪一個,沒跺歪地她又拿起來放石階上猛掄猛磕,飛濺出幾粒玉米粒子彈到了月季花下。黃琴懶得去撿,爹背著手出去了,她反倒靜下心來能幹活了。
這點活,在黃琴手上,算不上活。
黃琴後來想過,大概是遺傳了親娘的手腳麻利。
玉米粒子扒下來全攤在石台上,黃琴也不去收。她洗了根黃瓜坐著嚼,黃寶湊過來,趴著。黃琴咬碎兩塊,放台階上,黃寶扭腦袋連聞不聞。黃琴又撿起來放手心裡,往它鼻前一送,它才意思意思地銜進嘴裡,那嚼的節奏跟黃琴如出一轍。她彈了彈黃寶的耳朵,黃寶啊嗚一聲,跑到月季花下,爪子剛刨了刨,那裡有個它的坑,裡面埋著不少它的寶貝,黃琴省下來的骨頭,大的小的,雞骨豬骨,唯獨沒魚骨。娘不讓餵魚,怕卡著它。黃琴記住了。
黃寶沒把黃瓜埋進坑裡,它被一隻小蜜蜂半途吸引。月季還沒花苞,天冷,大概這隻蜜蜂去年來過,記住了地方。它也不嗡嗡,黃寶伸出爪子去撲它,動作輕柔,像見面間的打招呼。黃琴的黃瓜吃完了,扔了瓜蒂,一心看著它們。小蜜蜂高度比黃寶高,引得黃寶始終要昂頭看它,看著看著累了,黃寶嗚一聲趴下不動了,蜜蜂又飛到它頭上,繞著轉了兩圈,黃寶以靜制動,兩前爪護住鼻頭,不看不聞。蜜蜂飛到無趣,想振翅飛走,黃寶突然一個拔高,看似笨拙的爪子竟然就把蜜蜂撲住了。
黃琴突然大笑,笑得很爽朗。笑著笑著說,黃寶,放了它吧。它是好朋友。她覺得她像說給她的好朋友聽的,黃寶不可能聽懂。可黃寶真得慢慢鬆開了爪子,動作很輕,小蜜蜂掙扎了兩下,倏得飛過黃寶頭上,黃琴看見黃寶的眼閉了閉。她喚它,它不動不應。黃琴過去把它抱起來,它的下巴擱在她的胳膊彎,眼睛朝下。
黃琴第一次覺得傷感。因為不期待的相遇,因為離別的傷感。卻是兩隻動物。
她不知道它們之間交流了什麼,但一定有什麼留下了,留在黃寶的心裡。
她帶黃寶去集市,買了個小鈴鐺,每選一個,放黃寶鼻下讓它聞聞,黃寶喜歡的,才付了錢。黃寶一跑一動,總有清響一路。晚上或者黃寶不舒服時,鈴鐺會解下來,也掛在釘子上。
如今再摸,釘子只在她胸口的位置,有軟有硬地戳著。
她不想惹事,在黑暗裡靜默一會,乖乖上床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