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長一段時間,郭海林一直以為晴川是蘇維的女朋友。雖然是半大的少年,可是也有懵懂成雙成對,何況晴川和蘇維總是放學一塊兒走。郭海林有幾次碰見蘇維騎車帶著晴川,在對早戀風聲鶴唳的當時,這幾乎已經是鐵證如山,要被班主任請去談話了。但可能老師沒撞見過,也可能知道卻有所忌憚,反正一直太平無事。
直到有一天,上體育課後,蘇維請他喝可樂,忽然說:“海林,幫我寫封qíng書。”他差點讓汽水嗆到,看到蘇維一本正經,才問:“給誰?”
平時那樣大大咧咧的蘇維,突然也有訥訥的時候,過了好半天,才說:“給任意意。”
郭海林拿起汽水,一口氣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冰凍的百事,似乎連腦門子都凍住了,有一種麻木的刺痛,漸漸從頭頂心裡波及開去。他知道任意意,雖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他知道那個穿長裙的女生,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人,可以將人的目光都融化掉,她那條長裙上繡著一隻蝴蝶,走起路來,總是翩翩yù飛。
那封信,他最後還是寫了。
信是怎麼傳到任意意手中去的,他並不知道,只是此後任意意就開始有意躲著蘇維和他的一幫朋友了。但他從此也令蘇維刮目相看,說:“海林,你真是才子。”
許久後才知道,那封信蘇維抄了一遍,然後叫晴川轉jiāo,晴川老實不客氣的讀了一遍,詫異:“蘇維,這是你寫的?”蘇維笑嘻嘻:“我寫得出來?”晴川大力的敲他的頭,說:“你寫得出來才怪。”
蘇維這才將郭海林招了出來,晴川哎呀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任意意雖然迴避著蘇維,可是與晴川關係一如既往的好。那是秋天,教學樓前的花壇里開滿了虞美人,這種花紅得像火焰一樣,薄薄的四片花萼,晴川總覺得像罌栗。她幫著任意意偷偷去花壇里掐了兩朵,任意意一瓣一瓣的將花夾在《英漢詞典》里,夾成gān花,到了最後薄如蟬翼,是極淡極淡的紫色,就是huáng昏後天幕的那種紫,琥珀一樣的冷凝。晴川想起高中時代,記憶里總是有虞美人,大片大片的嫣然火紅,沒有香氣的花,那樣美麗,卻沒有香氣。
------------
這裡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長安有點模糊的想起,住在珠江畔的日子。晚上總是一江的燈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墜到江里去了,波光里瀲著閃爍的燈影。她喜歡在露台上抽菸,那樣的寂寞,看萬家燈火。
點上第二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糙的氣息,熟悉如同老朋友,和諧而舒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菸,是十五歲吧。她虛報了年齡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工廠生產一種學習機上使用的遊戲卡,她的工作是給卡的塑料外殼貼標籤,花花綠綠的標籤,上面印著卡通的人物頭像。下班後手都懶得抬,連拿筷子時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還記得那個搪瓷飯缸,初到工廠時她花四塊五毛錢買的。剛買第一天就在食堂里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飯菜被扣在地上,四周都是些人在chuī口哨,她拾起來一看,飯缸已經掉了老大一塊漆,心裡頓時心疼得要命。
身後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別欺負人家新來的。”她轉過臉去,她認得他,是她那條流水線上的拉長遲華qiáng。他幫她重新買了一份飯菜,說:“快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長安十五歲,遇見遲華qiáng。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帶著一百七十塊錢,出來打工,他是第一個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實並沒有家,父母都是聾啞人,她七歲時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是抱來的。親生父母是誰,為什麼不要她了,她一無所知。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又鳥)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轟轟烈烈的新聞,她一點一點的漸漸聽說,聽說自己是在十餘里外的國道上被撿回來的,大約是過路司機放下的。
養父母因為殘疾沒有生育,所以將從別人手裡輾轉將她抱了回去。他們的世界是無聲的,與她沒有什麼jiāo流,但是對她也算不錯,還供她上學。一直到她念到初二,養母得B肝死了。家裡一貧如洗,為了給養母治病,還欠了兩千多塊錢外債,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天文數字一樣的巨債。辦完了養母的喪事,她就收拾行李出來打工。養父將家裡最後一百七十塊現錢塞給她,送她出門的那個早上,還給她打了兩個水鋪蛋。
家裡的(又鳥)下的蛋,養父母從來捨不得吃,留著換錢,養母每次在她生日時,總給她打兩個水鋪蛋。她知道其實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只是他們將自己抱回來的日子,可是碗中熱氣氤氳,蒸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想到養母死的時候,肝硬化,已經腹水,肚子漲得老大,什麼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水鋪蛋,於是跑到醫院外的小餐館裡給養母打了兩個(又鳥)蛋,好貴,要三塊錢。養母最後還是一口沒吃,那水鋪蛋。
她慢慢將熱騰騰的一碗水鋪蛋吃完,臉上是濕漉漉的,像是露水潤涼的糙葉子,養父蹲在灶前咔嚓咔嚓的切著豬食,她叫了一聲:“爸爸”,他聽不見,他從來聽不見,蹲在那裡切著給豬吃的紅薯藤,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拎起那個裝著幾件衣物的編織袋,就走出了門。
在那間廠子裡,遲華qiáng一直很照顧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說:“我們是隔壁。”是啊,隔著一個省。不知不覺,她的目光老隨著他打轉轉,他愛說愛笑,跟誰都合得來,又有高中文憑,還會寫文章。他是拉長,流水線上來來去去,她是生手,他總肯耐心的指點她。
宿舍里擠得要命,總是那樣悶熱,永遠有一股餿餿的味道。像是飯菜發了霉,又像是誰總不洗腳。她其實很愛gān淨,隔不了幾天就打水洗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烏黑柔亮,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羨慕,問她是拿什麼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塊五一塊,洗頭膏更貴。
快熄燈了,她到院子裡去晾頭髮,想快些晾gān了好睡覺,院子裡有一盞路燈,無數的小蟲子小蛾子在那裡繞著燈飛,有人趿著拖鞋呱嗒呱嗒的走過來,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chuī了聲口哨,說:“沒想到你披著頭髮這樣好看,像電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誇獎,漲紅了臉。遲華qiáng站在那裡,跟她說了兩句旁的閒話,摸出煙來點上一枝,忽然開玩笑一樣問她:“你抽不抽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