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米砂端著一盤金huáng色的東西在我旁邊蹲下,對抖抖索索倒著水的我仰起頭,把那盤食物舉到我面前,對我說:“醒醒,來,我們吃這個。”
“不。”我退後,我生怕我的吃相,會再嚇到久違的她。
“來,試試。”米砂說,“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餅,你一定會喜歡。”
“不。”我虛弱地說,“我不餓。”
兩眼蓄滿淚水的米砂,捧著那盤金huáng色的土豆餅,呆呆地看著我,終於眼淚滾滾而下。
她的眼淚擊痛了我,也擊走了我瘋狂進食的yù望。
“你居然沒好?”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時候,她扔掉了手裡那盤東西,扯著我的衣領,像要把我拎起來,可是她的力氣不夠大,於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壓。她就這樣大力地搡著我,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對我大聲嘶喊著:“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這麼不爭氣?”
我用力推開她,後退好幾步,靠著牆,維持我的站立。她卻跟上前來,像背書一樣地流利地說:“神經xingbào食厭食症!發病初期常常表現為qíng緒過激或者過分抑鬱,到了後期,就會出現引吐的症狀,引吐的症狀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終便會發展為死亡!是不是這樣醒醒?神經xing厭食是一種自己有意造成和維持的,以節食造成以食yù減退、體重減輕、甚至厭食為特徵的進食障礙,常引起營養不良、代謝和內分泌障礙及軀體功能紊亂。是不是醒醒?神經xing厭食症最基本的症狀是厭食、食yù極度缺乏、身體消瘦。這種症狀的產生主要與心理因素有關,並不是消化系統器質xing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xingjīng神創傷或心qíng持續抑鬱,都可能在一定條件下導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對付這種病,除了住院之外,還可以採取心理治療,藥物治療,軀體支持治療,個別難治病例,可應用胰島素治療,是不是,醒醒?”
我縮在牆角,聽著她一連串的話,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為了我嗎?一定是為了我,不是嗎?
“你跟我來。”她扯住我的胳膊,“來!”
我不敢拒絕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著她的腳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進了她家廚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面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個碩大的冰箱門拉開,對我說:“你看!”
我看到冰箱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它們排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像等待誰檢閱的士兵。
莫醒醒(10)(2)
“都是我做的。”她說,“我用了很多時間來學習,我一直等著有一天你來,我可以一樣一樣地請你品嘗,你一定會告訴我說,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米砂,你真能gān。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老樣子?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失望!”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淚水砸在我的心裡,像一顆一顆小砂子,看似沒有重量,卻無比疼痛。我啞啞地對米砂說:“對不起。”說完這三個字,我就無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裡,想著懺悔的語言該如何說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給我一個用力的耳光。卻沒想到她也跪了下來,摟住了我的頭,和我一起嗚嗚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這樣摟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聽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只想在她的懷抱里永遠睡下去,做一個沒有憂愁的好夢。
我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在說:“醒醒,請你愛自己。你不可以像麼麼一樣無qíng,請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該如何原諒我自己?”
我只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親愛的米砂。她身體的溫熱終於讓我緊繃的神經感到舒緩,我像是一個許多天沒有睡覺的疲憊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張chuáng,可以放鬆地閉上我的眼睛。唯一遺憾的是我離開太久,歸來太遲。
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是不是?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來對米砂說:“那個土豆餅,我想試一試,就一個,好不好呢?”
她還在哭,卻又微笑了。
我發誓,那笑,讓我傾盡所有去換取,我都真的真的願意。
莫醒醒(11)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太早。九月初,陽光已失去夏日的溫度。風一chuī,樹葉爭先恐後地掉落,生怕來不及化為泥土,好供子子孫孫再度鮮綠。開學那一天,我從他的二手桑塔納上下來,拎起我的小包,埋著頭跟他說再見。他搖開窗戶,探頭問我說:“這個周末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我說,“我自己坐公車回家。”
他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他早說要買輛新車,不知道為什麼到今天還沒能如願。其實我很難猜到他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關於“錢”這個問題,我和他之間總是羞於啟齒,他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意,自從他從單位辭職後,其實我連他到底在做著些什麼都不清楚。對我而言,他的經濟狀況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又會忽然讓我感覺他還有些錢,在我感覺他很有些錢的時候他又會讓我感覺好像沒什麼錢。但憑心而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我的新書包,新球鞋以及我新書包里的新IPOD和新複讀機。這些憑空而降的新學期的禮物讓我的心qíng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視及寵愛,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開門來,看著我時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大聲地罵我,說一些“你不是要走嗎,又回來做什麼?”之類的傷人的話,或者gān脆把手裡的鍋鏟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說:“你還回來gān嗎?”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用那種差點讓我崩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溫和地笑著,大聲對米砂說:“噢,是米砂啊,好久不來,留下來吃飯好嗎?”
“好啊。”米砂說,“叔叔燒的魚很好吃,我一直記得呢!”
我們坐在餐桌上吃飯,他開了一小瓶二鍋頭自斟自飲,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夾著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裡計算著原諒,兩個說到底相依為命的人,原諒彼此總是顯得比較容易。更何況有冰雪聰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氣氛,睜著大眼睛問他:“二鍋頭到底什麼味道?會不會真的夠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點點:“嘗嘗?”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頭舔了舔,臉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鏡。
“魚香ròu絲不是這樣。”米砂批評他說,“你應該多放點薑絲,少放點糖,才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