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的感qíng如果能控制自如,就不叫感qíng了。
以前周海鋒還小,他可以把他當弟弟看。自從周海鋒當了兵,任勇每次看見他,都是一種自我折磨。
現在,任勇就算察覺到了,心裡不平靜,也僅此而已。他在社會上那麼多年,穿著這一身警服,不會自毀前程。對他來說,一個男人的事業,臉面,社會的認同,遠遠比這見不得人的感qíng重要。
所以任勇在電話里告訴周海鋒,他要結婚了,日子定了。
周海鋒為他高興,說只要能請到假,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
周海鋒問起他父親的qíng況,任勇告訴了他。最後掛電話前,任勇突然說:“海鋒,等等。”
周海鋒沒掛,等著他繼續說,任勇卻沒說什麼。沉默了片刻,苦笑:“嗐,沒事兒。就這樣吧。”
任勇把電話掛了,周海鋒聽見了一聲嘆息……
司令部大院後頭的山坡上,周海鋒坐在那兒,看著山坡下被日光照she的軍區。
中午難得的給了休息時間,這裡安靜,無人,周海鋒和任勇通完了電話,就坐在這山坡上。
單軍也坐在了他旁邊。這個樹木蔥蘢,被亭台掩映的山坡,在大院的後面,遠離機關和人群,如此安靜。
周海鋒把手裡一張照片遞過來,單軍接在了手裡。
一張已經微微泛huáng的老照片。只有半邊的舊照片上,中年男人慈祥、溫和地笑著。
他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因為碰了它,周海鋒和他動了手。現在,他把它放在了他的手裡。單軍注視著照片裡的人,他早就應該猜到,那眉眼之間,和周海鋒是那麼相似。
“另半邊是我。”
照片從中間一撕兩半,鋸齒還留著殘破。
“是我撕的。”周海鋒說。
單軍扭過頭,看著他。
周成的坐牢,源於國營大廠的一場經濟地震。
在周海鋒初二那年,他在華電廠里工作的父親周成以經濟犯罪的罪名被抓,很快就判刑入獄。這個沉重的打擊讓失去長子的家庭分崩離析。周成判了十幾年,周海鋒的母親不堪生活的連番打擊和周成離了婚,而剛剛十幾歲的周海鋒,對入獄的父親充滿了恨意。
在他心裡,他哥是烈士,是保家衛國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人沒了,留下的是不容玷污的榮譽。從小到大,周海鋒什麼都咬牙做到最好,為了不丟他哥哥的臉,為了像他哥一樣成為父母的驕傲,可是,他敬重的父親卻成了一個罪犯,不僅葬送了一個完整的家,還玷污了他哥哥拿命換來的名譽,讓一個戰鬥英雄淪為了罪犯的兒子!
這種痛苦和憎恨,讓周海鋒無法原諒周成,在看守所,他一遍遍地沖周成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我哥抬不起頭!……
周成面對兒子淚流滿面的質問一言不發,只是無力地、深深地垂下了頭……
周海鋒再也沒有去看過他爸。周海鋒對周成說,我看不起你。
周成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手在顫抖……
周海鋒自bào自棄,逃學,打架,抽菸,混社會,從一個好學生變成了要被學校開除的人。他沒日沒夜地打遊戲,在遊戲裡麻痹自己,在一場又一場鬥毆中宣洩心裡的憤怒和痛苦。
如果不是那次趙銳把他從遊藝機室中拽出來,周海鋒也許會一直混下去,是趙銳沖他吼了那一嗓子,你是周海鋼的弟,是我趙銳的弟!
他重回課堂,考上了九中。
周海鋒獨自搬了出來,住到了親戚的舊閣樓里,不想打擾再婚的母親的新生活,勤工儉學,養活自己。
他只有一個念頭,想離開這個城市,越遠越好。他想當兵,用自己的血和汗水,來洗刷這份恥rǔ。
直到高三,周海鋒都沒有再去監獄。他不讓任何人提起他爸,也不去問他在牢里的qíng況,就像從來沒有這個父親。
也是在那一年,趙銳突然回來了。趙銳找到了周海鋒,告訴了他一件事。
周海鋒驚呆了……
周成是替人扛罪。變賣國有資產牟取bào利的是廠里的領導,他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只是辦事,對內qíng毫不知qíng的周成頭上。周成如果辯駁到底,領導會被判刑,但是他從中動的手腳,讓周成也一定會被拖進去,只是會輕判。
領導對周成說,如果你把罪都扛下來,我在外面,保你兒子上廠里的高中,送他上大學,畢業了留廠當gān部,那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可是如果我跟你一起進去了,你兒子不要說將來留廠,連這個子弟中學我都讓他上不下去。現在你坐牢已是板上釘釘,是多坐幾年,還是少坐幾年,這個帳你自己算吧!
國營大廠在當時是普通人削尖了腦袋也進不去的好單位。能讓子女留廠得到體制內的鐵飯碗,是這些老老實實的工人最大的願望。
周成隱瞞一切,頂了全部的罪。
幾年以後,這個領導再度犯案,最終還是被繩之以法。案發後,一直幫忙調查的趙銳終於從周成那裡問出了當年的內qíng,趙銳請來律師試圖翻案,但是為時已晚,能證明周成清白的證據早已散失,最後也無法改變結果。
當周海鋒知道真相後,陷入了深淵。
他深重的自責,內疚,悔恨,都換不回事實的後果。幾年的牢獄之苦,jīng神上的煎熬,周成在獄中患上了嚴重的脊椎毛病,被病痛所折磨。
周海鋒無法原諒自己,是他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這個代價,再也不能彌補。
周成達不到保外就醫的條件,周成自己也不願意,不想增添兒子的負擔。他抓著這麼多年終於見面的兒子的手說,他就一個心愿,想看他當兵,當一個好兵,像他哥哥一樣。
周海鋒在父親面前發下誓言,他會帶著軍功章,回來見他。
“小時候,我爸知道我喜歡吃荷包蛋,那時候家裡沒錢,他去給人拉煤,換jī蛋,在麵條里臥給我吃。”
周海鋒望著山下說,單軍無聲地聽著。
“我長得晚,小時候個兒不高,我爸就說沒事兒,你看你爸我腰板這麼直,這麼大個兒,你將來還能差得了嗎?”
“現在他腰佝了,直不了,只能彎著。獄裡說,他晚上趴著才能睡,冬天,褥子被汗濕一層,疼的……”
周海鋒不說了,望著山下。
他抱著腿,風chuī過來,單軍看著他的側臉,他眼中凝聚的沉默,還有別的。
那是他在qiáng忍的東西,鼻翼擴張,和赤紅的眼眶,都化為一動不動的堅硬。
單軍攬住他的肩膀,用力帶向自己。
他qiáng行把周海鋒的頭按進自己的胸膛,抱著他,把他的臉按進自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