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壓下心中那種難言的悵惘,抬眼正視著她前頭成國公夫人後腦cha的那隻金晃晃五蝠捧桃壓發,從他身側快步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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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經過他面前的時候,張若松只看到了她的半幅裙擺,那是正紅色的緙絲紋錦八幅宮裙。那團紅影兒從他面前掠過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抽離掉了。
她的眉梢眼底,已經不全是他熟悉的那種少女青蔥,如今微微透出了些小婦人的嫵媚。一張臉龐恰就像她裙角繡著的那簇牡丹,鮮活盛開,艷郁得叫人不敢直視。
知道人都已經走了,他終於無聲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伸出手,用他修長的指穩穩揀起最後一支滾在地上的筆,投進醫箱,然後合上蓋子。抬頭正要站起身,忽然撞上一雙睜得像杏核的圓滾滾的眼,就像……他妹妹養的那條名叫粉團兒的松獅的眼。只不過現在這雙眼睛裡有的,可不是粉團兒的那種純善天真,而是一種不懷好意的探究。
張若松不認識這錦衣少女,但能站在這裡,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確實冒失。不想再生事端給她惹禍,很快收回視線,拎了藥箱便起身。
“他是你兒子?”
張太醫一聽霍熙玉開口,心裡便叫苦不迭。
大佛好供,小鬼難纏。這個得盡天下萬般榮寵的永定王府公主是個什麼人,他自然清楚。和別人都能講理,到了這位面前,那就是橫豎由她說了算。只怕自己兒子剛才的這貿然舉措已經惹惱了她,這下是要揪著不放了,急忙賠笑道:“太后平日最喜公主,此刻若見了公主,心中鬆快,這病體也要輕三分,公主快去看看?”
霍熙玉不語,只盯著張若松。
張若松眼皮微斂,一動不動。
張太醫見她只這樣問了一句,並未接著發難,忙趁機道:“下官還有診牌在身,不敢耽誤,這就告退。”說完朝兒子丟了個眼色,急匆匆退出。
曹公公奉了太后命送他父子,此刻略微意思般地將張太醫父子讓出長chūn閣,自己便回了,改由個小太監送他二人出去。出了頤寧宮,憑了腰牌一路暢行再出皇宮的西角門,一直到了宮牆外的一處甬道之上,見四下人少,張太醫這才停住腳步,低聲訓道:“思明,你素日穩重,怎的今天這般沉不住氣?薛家姑娘早不比往昔,你怎的還抱著你那點舊日心思不放?咱們雖問心無愧,怕就萬一落入有心人眼裡生事。所謂眾口鑠金,你應曉得這個理。幸而方才未惹出什麼禍。往後該當如何,再不用我多說吧?”
張若松自然知道這道理。他雖醉心習醫心無旁騖,卻並非真的完全不通人qíng世故。只是少年人青梅竹馬的多年qíng感寄託,又豈是說沒就能沒了的?平日一直壓在心底,方才實在是太過意外,這才如此失態。被父親教訓得低了頭,慚愧不已。
張太醫自然了解兒子,也知道他是qíng不自禁。嘆了口氣,再叮囑一聲,這才繼續往太醫院去。
張若松行了幾步,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頂上湛藍天空,正有一隻寥雁振翅掠過正北那巍峨高聳的太極殿殿頂,隔了這麼遠的路,殿頂大片的琉璃瓦反she日光,還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怔忪片刻,微微握緊袖中的拳,跟著父親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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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隨了王妃等人行至暖閣外候著時,裡頭卻傳出太后的話,說一早皇后與李妃已來探過,她倦了要歇,叫眾人各自散了回去便是。
這一gān人聚攏到這裡,原也不過是為了表下孝心,現在太后既這樣說,自然也不敢硬闖進去討嫌,相互再敘幾句話,便三三兩兩退去了。
來時三人,回時卻少了一個。只有善水跟了王妃回王府,那霍熙玉因有些天沒入宮了,獨獨被太后留下。回了王府,善水送王妃去青蓮堂後回兩明軒,見到婥婥正在廊子下撒歡,惹得幾個小丫頭們笑聲不斷。一聽到她的腳步,狗兒便立刻朝她虎虎奔來,圍著各種撒嬌。善水與它耍了片刻,便到中午了。
那個霍世鈞在chuáng榻之上很能磨人。昨夜雖沒像第一次時那樣故意往狠里折騰她,只幾番弄下來,到了最後也叫她實在是承歡無力,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睡眠嚴重不足。一早起身撐到了現在,吃了飯後,一頭便撲倒在chuáng上。四肢百骸在叫囂著要睡覺,心裡卻覺得堵,堵得慌。腦子裡一會兒是張若松默默蹲在地上的身影,一會兒是小姑子霍熙玉臨別時看著自己時的詭異眼神,翻來覆去良久,最後竟是沒睡著。
霍熙玉直到傍晚才回,善水與她並未打照面。至於霍世鈞,便如他自己一早說的那樣,當夜未歸。善水獨自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妝扮起來跟隨王妃一道入頤寧宮——這是規矩,只要太后一天還還吃藥,作為兒媳的王妃就要過去伺候,哪怕這回再吃個閉門羹,明天也還要去。兒媳的王妃都這樣,她這個孫媳自然更不能落後。倒是霍熙玉,大概昨天陪了一天,所以今天並沒跟著去,獨個兒留在了王府。
善水隨王妃到時,見今天比昨天更熱鬧,不但昨天的那些人再齊齊碰頭,甚至遇到了霍世瑜的王妃,那位楊家的姑娘楊雲亭。
霍世瑜成婚後,開府正式搬出了皇城,善水剛過門的那幾天裡,曾和楊雲亭見過一面。楊雲亭年紀和善水差不多,體態略豐,臉龐圓潤,容貌美麗,一雙眼睛如鹿般溫馴安靜。現在整個人套在一襲王妃吉服里,沉穩地坐著,看見善水與自己打招呼,回她一個妥帖的微笑,再無多話。
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舉止完全與她的身份相合。
太后大概今天鬆快了些,心qíng還好,張太醫去後,便放了一gān人進去。葉王妃都靠不到近前,善水自動默默忝列尾座,面帶笑容看著長公主領頭賣萌,屋子裡歡聲笑語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