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凝神,隱隱聽見元鳳殿外傳來司時官拉長了聲調的報時聲,轉身慢慢地朝前而去。她知道,片刻之後,她就會坐上飾有金色雲鳳花朵的皇家馬車,在衛尉寺天武儀仗的護送下,跟著紫色華蓋的引導,從太寧宮的南門駛向昌平公主府。於是沿途夾道的百姓們會盡qíng觀賞簇擁的紅羅銷金掌扇、懸有珍珠帘子的金鑲馬車和那浩浩dàngdàng的幾乎從太寧宮南門一直逶迤到公主府的紅妝,興高采烈地議論著那位娶到了他們的公主的原本與他們一樣卑微的駙馬。而那位駙馬,將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走在她的車騎的側旁,與她一道接受著來自於她的臣民們的膜拜和恭賀。
他會對你好的。
連她的母親也這麼說。
她微微加快了腳步。
***
冗長的各種儀式終於都過去,夜幕也降臨了,昌平公主府寬大正屋裡燃照的長長一排龍鳳喜燭讓裡面的每一個角落都罩上了一層迷離的紅光。
步效遠被公主府里的侍女引到了這裡。
四周靜悄悄一片,燭淚默默垂淌而下,漸漸在底座處凝固成了團團的蠟堆。而他的耳畔,到現在似乎還響著司儀官那洪亮高亢的聲音和震耳的煙花爆空聲。那是皇家為了昭顯與民同樂,特意在公主府的大門外燃放的一場煙花盛會。
步效遠等了很久,等得他連腿都幾乎有些坐麻了,他終於扯掉了自己頭上的帽子,打開了門。
那個侍女引他進來的時候,他認了出來,她就是當年找到了他,問他想不想見她的綠衣女子。她現在就站在門口。
他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公主去哪裡了?”
茯苓看了一眼他,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不用,不用……”步效遠有些窘迫,微微往邊上挪了下位置,這才又補充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公主要是不喜歡我在這裡,我就去別的地方,她過來睡這裡好了。”
茯苓微微睜大了眼,仔細打量他一下,這才咳了下,低聲說道:“駙馬爺不用等了,也不用換地方,這屋子本來就是為駙馬爺鋪設的。我叫茯苓,就在外面伺候著。下半夜會另換侍女,名叫木香。駙馬爺有什麼需要,叫一聲就是。”
步效遠覺得自己鬆了口氣,只是很快,心裡卻又上來了一絲淡淡的失落。他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被暗青色夜空映出的重重樓宇的飛檐翹角,轉身關上了門,慢慢地回到了chuáng榻之側,坐了下去。
她不會來和自己一道過這個新婚的dòng房之夜,他其實早就清楚。現在既然連那個名叫茯苓的侍女都這麼說了,他放下心思,自己睡覺就是了。
步效遠仰面躺了下來,雙手撐著後腦,眼睛看著頭頂靜靜懸垂下來的華美錦帳,鼻尖聞著不知道哪裡散出的幽幽芳香,終於闔上了眼睛。
他確實是累了,從幾天之前那個知道自己成為昌平公主的駙馬,住進華麗的北象宮之後開始,一切就都不對勁了。他吃著從前從未吃過的珍饈美饌,卻是食不知味,穿著柔軟而光滑的錦緞衣裳,身上卻像有針尖在刺,睡著華麗jīng美的chuáng榻,卻從沒有睡過一次囫圇覺,甚至就在今夜,他與他頭覆紅蓋的新娘在司儀官的引辭下相互對拜的時候,他的jīng神已經像一張繃緊到了極限的弓弦。現在在淺淺的失落中終於放鬆了下來,他累了。
步效遠慢慢睡了過去,很快就又做起了夢。那個從前曾侵擾了他無數遍的讓他醒來時總是汗流浹背羞愧萬分的夢再次襲了過來。
隨風飄動的垂地帳幕中,白色的月光像條船,靜靜地載著他和那個有著如牛rǔ般肌膚的少女,她靜靜地躺臥在他的胸膛之前,軟軟涼涼的長髮披覆在他□的身體上,發梢仿佛鑽了進去,搔拂得他心中酸軟一片,卻又無法觸手去止住這甜蜜又難過的懲罰。從前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大清楚他懷中少女的臉,但是今夜的夢裡,她終於轉頭,朝他笑了起來,笑容明媚而誘惑。那是她的臉。
他顫抖著手,輕輕觸摸著她光潔的肌膚,將她溫涼如玉的肢體完全地攬進了自己懷裡。她仰頭溫柔地親上了他的唇,用她柔軟而飽滿的胸脯去擠壓他熱得仿佛像火一樣的胸膛,手攀附在了他的頸間,將他緊緊地纏住……
“公主……”
他夢囈般地低低叫了一聲。
昌平皺著眉頭,看著和衣正躺在chuáng榻之上的的步效遠。
儀式結束之後,她就丟下了她的新婚丈夫,去了自己平時起居的南房,那裡有個很美的庭園,裡面有鞦韆,鞦韆上纏繞了白色的開得像珍珠一樣的花。而這裡的正屋,太過yīn冷,她從來不住。
她嫁給了那個曾和她有過一夜之歡的男子。不,確切地說,是一夜之痛,那個夜晚留給她的感覺太過糟糕了。儘管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但是現在,從幾天前在huáng武殿的校場中認出了這個人開始,所以關於那一夜的記憶就重新都閃現了出來。她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忘。於是她憤怒了,真的是憤怒。
她再次違逆了自己母親的意願,堅持嫁給了他,一半是為了遵守諾言,另一半……
一個原本以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道的羞恥的秘密,突然就這樣被撕開了所有的偽裝,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就是她認出了他之後的唯一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