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國公府寡居日子下來,初念對此早深有體會。唇角抿得更緊,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斂目盯著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她穿了件淺金緞裙,背上繡著鴉青萬字不斷頭的暗紋,看久了,連視線仿佛都有些花,但是她卻仍不願抬眼。
她早就感覺到了,從徐若麟步入這間華堂開始,他的視線就若有似無地數次掠過自己,甚至帶了些肆無忌憚。她自然明白他目光中隱含的意思,卻始終木著臉,目光里更只剩冷漠與沉靜——這是她當有的樣子。而在這三年的光yīn里,大部分的時間,這一點,她這個國公府里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
冗長的祝禮終於近尾聲。眾人最後一次跪拜後,在颯踏靴鞋聲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於烏檀椅上的司國太,屏息等她發話。樂音停,站滿人的偌大華堂里,此刻寂靜無聲,連一聲咳嗽也無。
司國太年七十,發如雪,福圓面相,臉色亦紅潤。此刻掃過一眼立於她跟前的一眾密麻子孫族人,略微頷首後,開口道:“魏國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襲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來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國公府再蒙聖恩,子孫亦出息不凡,今日又這般齊齊聚於此,心中自然十分寬慰。為人父母長祖者,無不思利子孫。今日我也別無多話,唯盼你們都能牢記徐家先祖訓誨,希賢希聖。須知人盡孝道,不在衣食奉養,惟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謂真孝者。更須謹記驕奢禍至,無忝家聲。”
眾人齊聲稱是,再次跪拜領謝教誨。
司國太含笑點頭,道:“如此我也就寬心了。”
畢竟是年紀大了,雖jīng神瞧著還頗是旺健,但這樣一場撐下來,此刻早有些乏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見禮畢,便拿眼色暗示國太身邊的大丫頭金枕,金枕會意,上前扶起國太下去更衣。
司國太一走,聚在大堂里的徐家人便也起身,照了次序紛紛散去。再過幾個時辰,等天黑下來,壽筵便會如期而開,到時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著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見到立於她左前方不遠處的徐若麟轉過身來,熟悉的那張臉上帶了絲若有似無的笑,一雙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臉上,二人四目相對,她立刻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看向正回身過來對自己說話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歲,四方臉盤,兩顴稍高,但因為保養得好,所以看起來並不顯老。此刻望向初念道:“果兒今日跟著老太太,至晚便會送回你院裡去。”
果兒是徐若麟的女兒,今年八歲,自小便喪母,因徐若麟再未續弦,先前一直跟著廖氏。頭兩年徐若麟在北方隨平王生亂時,國公府怕受牽連,將他逐出了宗祠,當時才五歲的果兒便成了個燙手山芋,國公府里誰都不願沾邊,廖氏甚至打算將她送往庵子裡寄養,最後被司國太給攔了,叫留在自己身邊。只是她年紀大了,親自教養的話,jīng力畢竟有限,放任身邊丫頭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裡下面人齷鹺多會糟了她,初念於是接了她到自己身邊,一直養到了現在。四月里平王進駐金陵稱帝,百官戰戰慄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闊別數年的徐家歸宗認祖,廖氏便想將果兒接去,不想徐若麟卻道了一句:“果兒與她二嬸母qíng若母女,被教養得也極好。從前既跟她,如今也照跟著便是。”正是因了他這樣輕飄飄一句話,果兒便一直未搬走,仍跟著初念。
聽到果兒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終於現出溫柔,低聲道:“曉得了。若無事,媳婦這就回了。”
廖氏微微點頭,見她轉身yù走,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晚間壽筵,你若想去,帶了荃兒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悶在屋裡也不好。”
初念停下腳步,恭聲道:“多些娘的美意。只是荃兒前些時日因病功課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著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們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滿意,道:“如此也好,你好生教養著荃兒,往後出息了,也是你的福氣。前日宮中賞賜下東西,等下我叫人揀些送去。”
初念道謝,轉身出了華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覷準時機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眼角餘光卻一直注意著人群里的她,直至她背影離去,見她竟始終沒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頭微微擰起。徐邦亨見他神色不善,以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說,訕訕閉口。
候在外頭階下等待的大丫頭尺素和雲屏見初念出來了,忙迎上去隨著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錦院去。路上初念問了聲徐荃,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兒跪拜完出來,鬧著不肯回,管自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媽媽跟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