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鶯再次盈盈笑,沒有說話。落入袁邁眼中,她的雙眸比燭火還要明亮,皎然而色轉。他竟然看得有些忘神。直到她雙頰微微泛紅,眼波流轉更甚,這才驚覺自己的失禮,有些倉促地後退了一步。
他將手上的書稿放在了桌案上,過去推開了窗。帶了露涼的夜風朝他迎面chuī來,他心裡的那絲躁動很快被風chuī散。轉過身去後,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和自持。
“徐四姑娘,”他再次到了她近前,緩緩地道,“昨日我給你兄長去了封信。解釋了一些事。方才聽你的話,像是你還未得消息。是這樣的,我已經尋了另個人代替你從前的事。往後你不必再隨船了。這也是為你好。你與我們不同。我們這些人,xing命輕賤,便是身死異鄉也沒什麼。你卻身份高貴,不能一直都這樣在海上漂游,虛度青chūn……”
他說話的時候,她便那樣一直笑著,盯著他。直到他終於詞窮,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才漸漸收了笑,道:“我過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在船上的位置不容旁人取代。那個人,我不管他是誰,他從哪裡來,你就讓他回哪裡去!我是一定要上船的!”
袁邁驚訝地望著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用這樣qiáng硬的態度與自己說話。她現在,完全就是命令的口氣,容不得他拒絕。
他自小隨父祖遊歷四方,少年時經歷過戰事,這幾年,統領如同一支龐大海軍的船隊,遭遇過窮兇惡極的海盜,也指揮過針對當地反對武裝的慘烈戰事,甚至有過千鈞一髮死裡逃生的經歷,也算是有點閱歷的人。但是此刻,面對這個用qiáng硬態度與自己說話的年輕女子,他一時竟詞窮,不但詞窮,連後背都開始冒汗了。
他在與她的對視之中,終於落敗。無奈地苦笑了下,避開她咄咄bī人的目光,低聲道:“徐四姑娘,你很好。但你真的不再適合上船了。請你務必諒解我,勿要叫我為難……”
“拿來!”
青鶯打斷他話,忽然冷冷道。
“什麼?”袁邁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我的文稿!”
她說道。
他不解,一動不動的時候,青鶯已經過來,一把抓過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那疊紙,撕拉一聲,上頭的幾張紙已經變成兩半,被她揉成一團,然後甩在地上。
袁邁大驚失色,一個箭步過來,急忙要從她手裡搶紙張。她死死捏住剩下的厚厚一疊,咬牙要撕開,卻因了太厚,力氣不夠,只扯破了上頭幾頁,終於被袁邁從她手中一把搶了下來。
“你做什麼!快別這樣!”袁邁見她還要來搶,急忙舉過頭頂。青鶯跳了起來也夠不到,幾次過後,拳頭便落到了他的肩膀和胸膛,眼中也迸出了閃爍淚光。聽她用帶了哭腔的聲音怒道:“你當我為什麼辛辛苦苦地寫這些東西?我全是為了你!既然你不領我的qíng,我還要這些做什麼!你把這些,連同我先前給你的那些,統統都還給我!我全撕了才gān淨!往後我也死了心,再也不會讓你為難了!”
她說著,停了手,睜大眼凝望著他。
☆、125第一二五回
袁邁望著面前泫然垂淚的女子,良久,放下了護舉書稿過頂的手臂,將那疊已然皺了的紙張放在了桌案之上。他又蹲□去,默默地撿拾起被她撕毀散棄在地的片片紙頭。就在他俯身到了她腳前,伸手去夠那半片落在她裙裾邊的紙頭時,她的鞋忽然踩住了紙。他的手一頓,停在了她的裙裾之前。
“你真就與我這般無話可說?”
她低頭望著他,淚眼更甚。
袁邁仰面,與她對視片刻,終於緩緩站了起來。
對面的她,此刻星目蘊霧,玉頰沾濕,猶如一枝帶雨梨花。三年一千多個日子的朝夕相對,縱然是鐵石心腸,想來也會被打動了,何況他這樣一個血ròu凡人?
“徐四姑娘,蒙你錯愛,是我袁邁三生之幸。倘我是個完整之人,今日即便低賤入泥,我亦不懼去應你的心意。”他眸中掠過了一絲壓抑的痛楚之色,聲音卻愈發平靜了。
“只是我必定不能讓你得享福全一生,又如何能誤你青chūn?你如今對我,不過是存了幾分憐恤之qíng,你自己不覺罷了。猶如煙雲散盡,往後你就會明白,此刻你的想法是何等可笑。徐四姑娘,以你的玲瓏剔透心,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我所言字句,都是為了你好。”
青鶯擦去了面上淚痕,望著他,點頭道:“可算聽到你說一兩句長些的話了。可是這話我卻不愛聽。你以為我是可憐你才對痴纏至此?你錯了。再可憐一個人,我也決不至於搭進去自己的一輩子。在我眼中,你是頂天立地的偉岸丈夫,絲毫不遜旁的男子。我與你志趣相投,我對你心懷仰慕。故此才想要陪伴一生。你是去勢之人,但那又如何?咱們能相伴到老,難道不勝過這世上的許多怨隙夫妻?我知道你的志向並非宮廷權勢,否則你也不會自領出海之事。”她頓了下,“我並不畏懼世俗看待。退一萬步說,倘若你如今因了身份有所顧忌,我也絕不會勉qiáng你如何。我只要你繼續讓我上船,繼續做你的女官……如此我便心滿意足了!”
“徐四姑娘,你說的都沒錯。只是……”袁邁微微閉目,睜開眼時,目色暗濃,如這窗外的幽霾夜色,“只是我對你一向無心,如何去領受你的萬千厚愛?袁邁此生只願遊歷四方,建功立業,此外再無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