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chūn回了筵席坐下,連連告罪道:“讓貴客久等,咱家自罰一杯。”說罷舉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gān盡。
陸終唇角掛了絲冷笑,一語不發。衛自行卻是端起面前酒盞,敬了他一杯。
吳三chūn從前也聽說過本省七政衙門衛千戶的一些事,只是今日才見到他面。見他席間談笑風聲,並無想像中yīn狠模樣,對他印象不錯,便又回了一杯。
衛自行放下酒盞,指尖輕啄桌面,目光掃過下首陪宴之人,面上帶了絲笑,問道:“吳大人,下官初踏此地,便聽說這裡有個名為謝原的巡檢,攘外安內,極是gān練,為何今日席間見不到他?”
吳三chūn一怔,隨即呵呵笑道:“他不過是個九品武官,如何能與二位大人並座?衛大人若真要見,咱家明日帶他前來拜見便是。”
衛自行略微搖頭,哂笑不語。
吳三chūn雖覺這個衛千戶問及謝原有點奇怪,卻也沒多想。與他應酬之餘,不住看向坐於上首、唇邊掛著冷笑的陸終,心裡恨不得將他萬箭穿心才好。三人各懷鬼胎,席終而散。
☆、第14章
第二天,白龍城下十個寨子裡,數千戶珠民便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無不愁眉不展嘆息不斷,也有大膽的,破口大罵天家無道,只是嘆了罵了之後,又能如何?要怪只怪自己前生不修,這世才會投胎至此,要做那萬命沉淵為一珠的營生。東起樂民、永安,西至平泰、固寧,寨里無論男女,不分老幼,但凡能夠下水的,無不出動,從日出到日落,在七八個慣常產珠的珠母海域裡上下打撈。
一轉眼,限期便過大半了。吳三chūn得知撈上了不過半升的珠子,大多細小歪扭,成色最好的一顆,約有拇指蓋大,無奈之下,自己親自端著這半升珠子找到陸終面前,請求能否通融,以這顆珠子上貢。不想陸終大怒,猛地一掃,吳三chūn把持不住,圓升脫手而出,半升的珠子便潑倒了出去,滴滴溜溜地滾了滿地,清脆聲如雨滴般不絕於耳。
“吳直使,先前的聖上口諭你沒聽清嗎?要的是至少寸徑的珠子,你竟拿這次等貨來搪塞,你眼中還有太后嗎?”
吳三chūn忍住氣,道:“陸欽使誤會了。限期這麼短,如此大海撈珠,實在渺茫,且昨日回報,有一珠民下海之時遭遇鯊魚,當場命喪鯊口。如今下面的珠民都心生畏懼,不願下海,昨日齊齊到了巡檢司求告。下官得知後,是怕耽誤了太后的吉壽,這才有此念頭。既不准,再想辦法便是。”
陸終冷笑道:“不就死了一個人麼?什麼心生畏懼。莫說戰場上將士馬革裹屍,便是尋常人走路跌一跤也能致死,何況是這些天生就要下海的珠民?死在水裡有什麼可說的?我便不信有那麼多鯊魚真當時時會在船下等著他們!分明是不肯用盡全力。他們不肯下海,也罷,明日我親自過去督察!”
吳三chūn心裡再次罵了他娘後,面上堆出了笑,道:“好,好,明日下官陪欽使一道,看那些賤民還敢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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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氣不佳,雲層厚重,風力頗大,海面成了灰暗的波濤洶湧。陸終果然大早地帶了人親自到樂民寨外的灘邊。看見珠民們只一群群聚在灘上,並不出船,下令士兵以刀槍驅逐,qiáng行驅趕下去。
原來此處珠民採珠,除非水xing極佳,一般都是採用協同合作的方法。一條船上數人,下水之人用huáng蠟塞住耳鼻,長繩縛住腰,攜帶籃子潛到約十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撿採珠蚌,等差不多了,搖動腰上的繩子,船上的人見繩子搖動,就會將採珠人迅速拖上水面。這種方式極其危險。除了人的呼吸、心肺在海底要遭受巨大考驗,冬天忍受bī人寒氣,如果運氣更糟,還可能會遭遇鯊魚或毒海蛇的攻擊。前日便正發生了這樣一場悲劇。一個珠民下水後,船上同伴看見繩子劇烈搖晃,海面浮上一絲猩紅,急忙將他提上來,卻發現那人只剩殘肢斷臂了。這才心生畏懼,昨日齊齊聚到巡檢司乞求,加上今日天氣惡劣,是以不願下水。不想非但沒有開恩,那個欽差太監竟還自己帶人過來這樣qiáng行驅趕毆打,珠民中有氣血方剛的,終於隱忍不下,紛紛呼號道:“大伙兒再這樣下去,遲早都是一條死路!不如就被打死在這裡,還能得個全屍,qiáng過死於海鯊之口!”一時哭爹喊娘,亂成一團。
吳三chūn見狀,急忙勸陸終,“欽使大人啊,所謂眾怒難犯。這些人雖都是下賤之民,死不足惜,只還要靠他們下去採珠的。且這些人都是自小把水xing鍛鍊出來的,死一個少一個。若真沒了,從別地便是調來成千上萬的人也不抵用啊!”
他這話是照先前謝原對他說過後照搬過來的,連自己聽著都有些耳熟。
陸終迎著海風,臉色yīn沉,終於慢慢點頭,道:“還是直使大人真知灼見,倒是我莽撞了,那就停了吧。”
吳三chūn急忙大聲呼喝。官軍們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大願意毆打珠民,立刻收了刀槍,海灘邊的騷亂終於漸漸平息了下來。
陸終目光掃過對面一群怒視著自己的珠民,眉角微微一抽,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道:“你們聽著,本欽使此次過來,除了要為太后大壽尋珠,另有一目的,那便是挑選一水xing上佳之人入京另用。”話說著,從自己腰間扯下一塊玉佩,用力遠遠地朝海面方向擲去,待那玉佩在數十丈外落水之後,繼續道,“你們誰能下去把這玉佩給我撈上,便能入選。從此以後一家脫離賤籍,朝廷另有重用!”
這話一出,頓時如石入湖,激出千層漣漪。
珠民為賤,世代只能cao持此種險業,這些人便是做夢也想能有脫離此賤籍的一天,只也知道不過是空想而已。現在竟然會有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不管以後是做什麼,哪怕自己會送命,能讓家人和子孫後代不用再cao此賤業,那也值了——雖然也有人懷疑這欽使剛才那話的真實xing,尚在猶疑,另些人便已經按捺不住,飛快朝著先前玉佩的落水之域游去。
一旦有人開頭,便如泄了閘的洪水。更多的人唯恐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會被別人搶走,爭先恐後地一窩蜂跟著湧入了大海。再後頭的人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只好慢慢收住腳步,和剩下的更多的人一道,緊張而不安地等待著最後的勝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