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給他們布菜,伺候他們用早飯,兩個人都沒開口。她撐著下巴看他們,遙想當初,這兩位分屬於兩個王府,她為夏至的事到處求人,人家是王爺,熏灼鼎盛的皇家氣度,瞧人眼神里多少都帶著自矜傲慢,她就覺得得仰脖子看人家。現在呢,這兩位都帶著chuáng氣,一個雙目失神,一個萎靡不振,不復當初模樣了。
男人有時候真像孩子,心qíng不好就上臉,可都長得好看吶,也不顯得多討厭。夥計來收碗筷,他們還坐著不願意挪窩,她也沒吱聲,起身往後面馬廄里餵糙料去了。
說來也怪,從長白山到寧古塔連路風雪成災,抵達之後居然響晴了。連著四五天有太陽,雖然陽光照在身上依舊徹骨寒冷,好歹是個安慰,看見太陽就看見希望似的。
一陣西北風卷過去,樹枝和屋頂的茅糙簌簌顫抖,處處有積雪,白色的天地、白色的太陽。她眯起眼吸口氣,冷冽的空氣充塞整個胸腔,再緩緩吐出來,在眼前jiāo織出一片迷霧。
客棧不單招待客人,連帶牲口也有專門的配給。馬老吃糙料不成,得吃豆子,養得jīng細的往豆料里敲jī蛋,這樣能保證毛色鮮亮。
定宜躬身舀豆子,轉身看見十二爺揉著眼睛過來,她停住腳,把簸箕挎在腰上,待他走近了笑問:“昨兒夜裡睡得不好?”
他點點頭,靠在一旁支馬棚的木桿子上,嘆著氣說:“老七八成是故意的,一夜對我拳打腳踢,我又不好發作,平白挨了好幾下。”
她心疼起來,蹙眉嘟囔:“這人真是,別不是裝的吧!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叫人不痛快。”
他垂下頭,形容兒有些可憐,“我也這麼想呢,早知道我半夜上你屋裡去,單間兒炕再小,一男一女不嫌擠。兩個大老爺們兒又不能摟著,一頭睡他還打呼嚕,叫人受不住。”
定宜也懊惱,“那你怎麼不來?我那兒挺寬綽,睡兩個人足夠了。”轉念想想不對,到底還沒怎麼樣,一張炕上睡著,即便不gān什麼也不成個體統,便怏怏紅了臉。
弘策笑得有些曖昧,稍頓了頓,在她耳邊低聲道:“入夜有燈會,我料七爺必定要一塊兒去,趁人多的時候咱們擺脫他遠遠走開,咱們玩兒咱們的,橫豎不要帶上他。好容易有機會外頭逛去,他老杵在中間弄出個三人行來,有什麼意思?”
她自然也想和他獨處,心裡的怨言不比他少,因軟軟應了聲,“我聽你的示下,你瞧准了時候給我使個眼色我就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其實七爺跟前我提過好幾回,起先怕掃他的臉,總是婉拒呀,東拉西扯什麼的,他也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只知道自己高興,要順著他的意兒。後來我也不顧忌那許多了,把話拍他臉上,他還是油鹽不進,如今我也沒法子了。”
他微微揚起唇角,朝陽里的笑容格外鮮煥。想起昨兒她打心底里那聲吶喊,現在別說一個老七,就算十個八個也不在他眼裡。
這姑娘,勇敢起來叫人刮目相看。他老覺得她容易害羞,矜持是長在女孩兒骨子裡的東西,就算深愛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結果她被老七bī急了,不管不顧就吼起來了,他當時看見那口型,有些難以置信。他憋了半天的話沒能說出來,最後還是人家姑娘先張嘴,相較之下他這個堂堂男子漢該羞愧。
至於老七呢,惹人嫌,卻不招人恨。他愣頭愣腦橫衝直撞,有時確實幫了他大忙。一個人好,更多時候需要另一個不那麼好的人襯托,老七就起了個對照作用。真要說他壞,其實也不是,老七人不錯,就是愛湊熱鬧愛攪合,一根筋打了結,得疏通疏通才能明白過來。不過他有一點好,至少他不害人,直來直往的急xing子,遠比愛肚子裡打仗的要善xing得多。比如老二東齊,為什麼老七總賦閒啊,因為老二是個胸中有丘壑的人,就算他當了皇帝,老七照樣瞧不上他,覺得他比東籬太子差遠了,東籬給他幾個蟈蟈葫蘆,他一直惦記到現在。
“我知道你的心,這就夠了。”他看著她,簡直含qíng脈脈,“定宜,昨兒你臨走那句話我看見了,高興得半宿沒合眼。”
她一時想不起來了,遲疑著說:“什麼話呀,那麼讓人待見?”
他眼神閃爍不敢看她,囁嚅了下才道:“你說你愛十二爺呀,七爺聽見了,我看見了,這會兒想賴可來不及了。”
她啊了聲,“我說這話了?”回憶一下,確實被氣著了,怎麼痛快怎麼來。衝著捅七爺心窩子去的,可事與願違,他就是個人來瘋,越拿他當事兒他越得瑟,還真較上勁兒了。目的沒達成,卻招了十二爺。要說不好意思是有點兒,但她不心虛,她說的都是實話,不怕讓他知道。
十二爺點頭,加重了語氣肯定,“是你說的,千真萬確。”語畢垂下眼睫,微微側過頭道,“我原想對你說來著,礙著夥計上菜給打斷了……我心裡也愛慕你,雖然你早知道,可還得再說一回。跟我在一處你踏踏實實的,我沒有三妻四妾的毛病,不像七爺似的眼饞肚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兄弟倆相互拆台實在有趣,定宜憋住笑,心裡一陣陣熱將起來。他說愛慕,似乎比單純的愛還更進一步。他把她高高托起來,自己這樣的身份地位寧願屈居在下。也許愛得越深越卑微,帝王將相也是這樣。
定宜開始期待夜裡的燈會,白天他有差事要辦,盧淵的人馬到了,卻不能貿然行動。光逮奴隸沒有用,要把岳坤都和索倫圖那伙人一網打盡,後頭的案子才能有序開展起來。
七爺呢,指點江山,全然不在道上。他道理懂得不少,論實戰經驗遠不及老十二,自己也意識到了,訕訕緘默下來,轉而討好定宜,要帶她上成衣鋪子買衣裳。
她推辭了再三,“謝謝您的好意,咱們是出來辦案子的,換了衣裳行動不方便,就別給大家裹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