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jiāo敬事房就完了。”又壓低了嗓門道,“別聲張,明兒我弄幾個芋頭番薯來,咱們埋伏在炭里,下了值再吃。”
一屋子的半大孩子,聽了這個都眉開眼笑,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幾個人洗了臉,順了順頭髮,和錦書說了聲,就排成一隊往儲秀宮去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的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願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fèng起來也慡利。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牆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髮和蒼老的面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遛小跑,地面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牆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頭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並沒有迴避,跟她沿著宮牆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bào露在風雪裡。
等進了房裡,錦書chuī熄風燈cha在門前的挑子裡。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後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的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的哽咽,“奴才給太常主子請安。”
錦書蹙著眉嘆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裡來的太常帝姬呢!”
第二章一世迷離
張媽媽是個認死理的人,她梗著脖子固執的說道,“不管現在誰做皇帝,在奴才心裡,千歲就是千歲,是金枝玉葉,是鳳子龍孫,是咱們大鄴子民的帝姬主子,這些奴才永遠忘不了。”
錦書扶她起來,這麼大年紀了還跪拜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燙了杯盞,沏茶端到她手裡,一面道,“媽媽別說了,我記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兒,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記,只是現在物換星移,我是個亡國的公主,能苟且活著已經是萬幸了,媽媽下次千萬別再行這麼大的禮,我年紀小,怕受不住,要折壽的。”
張媽媽嘴角微垂,悽惻道,“千歲是何等福厚的人,當年我在排雲殿當差,先帝爺疼愛千歲,連上朝都讓千歲坐在膝頭上,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三跪九拜的,眼下老奴磕個頭,怎麼說受不起呢?”
錦書知道和上了年紀的人論不出長短來,只有抿嘴笑笑,把借來的兩個不灰木的爐子點上,一口鍋里下jī絲面,另一口鍋里放上枸杞當歸,加了佐料清水燒湯好涮羊ròu。不時的撥一撥炭,回頭對張媽媽說,“您老先上炕晤著,我這裡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來。”
張媽媽佝僂著身子,無比謙卑的重複,“怎麼敢當呢!您受累了……”
錦書看著鍋蓋邊上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本來過了那麼久,當初的事也努力的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張媽媽一提,悲涼瞬間排山倒海的充斥滿了她所有的記憶。
她的父親是個頗有抱負,卻又生xing懦弱的人,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溫文爾雅,從來不支持戰爭,他注重文化,甚至唾棄武力,然而作為一個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jīng力放在武將們的身上,他想兩方面都顧全,最後兩樣都沒做好,這種矛盾的xing格註定了他人生的悲劇,所以當兩百多年來一直臣服於慕容氏的宇文家提槍相向時,堂堂的大鄴皇帝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十歲的藩王宇文瀾舟攻進京師,嘴角帶著冷酷的笑,一腳踩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大鄴皇帝悲憤jiāo加,回天乏術,最後在長chūn、宮裡一條繩子結果了xing命。
握住了大鄴命脈的宇文瀾舟加快了殺戮進程,服侍六宮的宮女太監幾乎剮殺殆盡,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殺了十一位,只有最小的皇十六子,因為他母舅做壽出宮湊熱鬧去了才倖免於難。
她原以為自己也會跟著父母兄弟們一起去的,卻不料單單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晝,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給慕容氏留下一脈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瀾舟的嫡母,曾經撫養過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現在的太后是宇文瀾舟的生母,越晉王時期不過是個偏房。
好在這位太后也算大氣,沒有把自己對合德帝姬的怨恨轉移到她身上,這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就當她死了一樣,也可能是覺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孤獨終老是更好的懲罰吧,反正這九年她雖然失了往日的榮寵,活得倒還自在,除了明治年間留下的寥寥數個老宮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就是個雜役,比太監宮女們還要低一等,就這麼卑微的活著,苟且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