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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為什麼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民族大義,無非一心想活下來,什麼都不考慮,只想活下來,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麼走呢,曾經雄心勃勃懷抱復國理想,躺在炕上天馬行空的指點江山,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紛紛落到她身上時,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她的心裡再裝不下別的了,只剩怎麼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怎麼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鬥志一寸寸被消磨掉,復國變得遙不可及,繁重的勞做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唯一掛念的只有弟弟永晝。

她沒法子打探,下等雜役也好,宮女也好,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裡,要是膽敢亂闖,“左腿發,右腿殺”,這是歷代皇朝留下來的規矩,所以她只有在這深宮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消息。有一回貼在牆角聽一個剃頭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雖只有三言兩語,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十六皇子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兒,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裡,永晝就還有活路,只要他還活著,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永晝比她小三個月,是端肅貴妃的兒子,模樣兒好,腦子也好使,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裡,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

這時水開了,熱氣把鍋蓋頂得咔咔作響,錦書回了神,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麻利的下了面,那種面極細,拿筷子來回撥兩下就熟了,撈出來放在竹爪籬里晾一下就投進摻了jī絲的濃湯里,往張媽媽面前恭恭敬敬擺上一個大海碗,說些長命百歲的吉祥話,請她老人家吃喝上。

張媽媽跪在炕頭上謝恩,喃喃道,“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

錦書笑著道,“別講這些虛禮了,天冷,一耽擱就該涼了,媽媽快趁著熱吃吧,我來伺候您。”說著夾幾片羊肝蘸足了拌著蔥姜小料,一一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裡,每布一回菜,她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面,表示磕頭答謝,一頓飯下來,篤篤之聲不絕於耳。

等吃完了也jiāo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的響起來,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臨走抓住錦書的手,哀戚道,“老奴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面的日子了,千歲萬事多多留意,宮裡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去,面兒上好都是虛的,說不準背後算計人,千歲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

錦書點頭應承,又說,“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媽媽要是去,就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也不必說什麼,我這裡顧念不上,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

張媽媽道是,錦書開了門,直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這才回身往跨院裡去。

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端著木盆出來倒水,看見她就招呼,“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

錦書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輕聲細語的答,“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

鍾粹宮主位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我和蕭姑姑說過了,你只管到內務府領白綿紙去就行了。”

錦書“噯”了一聲,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只分兩種人,一種是伺候帝后妃嬪的宮人,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家臣侍衛的家眷里挑選出來,最多二十五歲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誰都可以指派你,叫你gān什麼你就gān什麼,耐著xing子和你說你得做,沒好氣兒的和你說,你也得照做,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

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寢宮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時節冷得你牙關直打顫,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白愣神,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忙打了綿簾進去,冷水裡一通刷洗,凍得十根指頭像胡蘿蔔似的,再往洗臉的熱水裡一泡,又脹又麻,直癢到骨頭fèng里去。

上趕著都收拾好了,到了亥正二刻準時熄燈,偌大的掖庭局死一樣的寂靜,錦書裹著被子把明天的活都梳理了一遍,排到明晚掌燈時分就差不多了,戌時以後的這段時間,要是沒有突然布置下來的差事,就接著給姑姑做袍子,再做到亥正,一天就過去了。

迷迷糊糊盤算著,一手伸直,一手放在身側,蜷腿側躺著,小心保持宮女標準的臥姿便睡著了。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長,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跨院裡已經熱鬧開了,當值的宮女齊頭整臉的收拾好,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打了響鞭,就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薄薄的楫口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響,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凍得腳趾頭貓抓般的疼,好容易進了內務府的大門,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聽見有人進門,連眼皮都沒翻一下,只問道,“gān什麼來了?”

錦書請個安,“陳諳達大禧!我來領鍾粹宮份例的白棉紙。”

陳太監抬頭笑道,“喲,是錦書姑娘?外頭冷啊,快來烤會子火,瞧瞧臉色兒都變了!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取去。”

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見你好看就客氣些,愛和你親近,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並不是真心對你好,錦書心裡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沒辦法,只有虛與委蛇,這些太監憋一肚子壞水,得罪不起,你要是拉了臉子,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宮裡“許打不許罵”,他們和姑姑們有jiāoqíng,要是存心尋你錯處,掌嘴,傳杖,那都是輕的,最怕就是罰,往牆角邊一跪,不知道要跪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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