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氣斂神的緩緩展開來……皇帝舒暢地鬆了口氣,扇面上畫了兩隻糙蝦,淡淡的墨,卻是足節分明。邊上還附了一首小詩——
雙箝鼓繁須,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候。
皇帝抿嘴一笑,這丫頭丹青書畫愈發的jīng進,文徵明的蝦,米芾的字,臨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慶宮去是走對了路子,她在餘味書屋裡舞文弄墨,回頭還能混出個大英第一才女的名號來呢!
皇帝從錦槅里拿出一方壽山石印章來,新開的鋒,還沒使過的。順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蓋子,皇帝仔細壓透刻面,才在扇面右下角落了一款。順子偷著瞥,印章挪開了,是四個篆書小字——毓慶居士。
毓慶居士?想來是皇帝替錦書刻的印吧!順子暗裡嘖嘖一嘆,這位萬歲爺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能gān人兒!能文能武、能齊家、能治國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還會篆刻印章。錦書住毓慶宮,就御賜了個毓慶居士的名號,這內廷之中,誰得著過這樣的榮寵!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來,小心的收拾好了遞給順子,吩咐道,“送到毓慶宮謹主子手裡,就說是朕賞的,別叫她謝恩了。”
順子響亮的哎了一聲,麻利兒退到明間外頭去了。
皇帝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屋裡踱,才走了兩步就看見皇后從門上進來了,身後帶著四執庫的芍藥花兒。芍藥花兒手裡托著鑲金萬壽無疆大紅托盤,托盤裡是件吉服龍袍,領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huáng,四開裾九龍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頭。
皇后笑著來給皇帝請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藥兒備了主子的吉服來,時候差不多了,過會子臣工們進來,早點兒換上了,也免得臨時倉促。”
皇帝心裡有鬱結,轉了臉兒看皇后,好幾日沒見了,她越發清減。上趟她病勢沉疴,正巧碰上貴妃薨逝,他也沒沒顧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這裡出了么蛾子,連著她也牽連上了,皇帝本來還有三分qíng義,如今是dàng然無存了,對著她也沒個好臉子,轉身道,“擱著吧,過會子叫常四來伺候。”
皇后接了托盤讓芍藥花兒退下,仰起臉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現在和奴才這樣生份,真叫奴才傷心吶!我還記得在南苑時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納妾,請我撐場面坐首席。那天你才從軍中回來,趕了來就把我拉下了座兒,衝著滿屋子人說,‘我帶我婆娘家去,你們接茬兒高樂’,也不管人家怎麼議論,自顧自的就出來了。那時候啊,我一點兒都不怨您駁我面子,還為您那句野話兒高興了好幾天,可如今呢?規矩大了,您也離我遠了。”她喃喃說著,伸手去解他的領口的鈕子,“這陣子我總在想,怎麼好好的就到了這一步,可不是冤孽嗎!要是沒有毓慶宮那位,就沒有後頭這些個不如意了。”
皇帝攏著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說的這個往事他也記得,那會兒是恨她外甥掃他王府的顏面,又不是正經討媳婦兒,娶個姨太太讓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開涮!他當時年輕意氣,少年蕃王沒受過挫折,心裡生氣哪裡還管得上別的,當即就發作了。
光yīn荏苒,轉眼那麼多年過去了,時間是把利劍,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御極,學會了圓滑處事,做皇帝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要善於調停,要中庸,要韜光養晦,行長遠之計。他早練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著別的都可以巋然不動,唯獨不能和錦書有關。他就像個護短的老婆子,聽不得有人拿錦書做筏子,果然人到了這境地,敵寇易殺,qíng關難度。
“朕問你,容嬪是怎麼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過態的,這趟選秀不充後/宮,皇后當時不是也在場的麼?”皇帝嗓音里聽不出喜怒,永遠是淡淡的模樣。他看著皇后,眉心擰了個結,“你是一國之母,公然違抗聖諭,這樣好嗎?”
皇后手上頓了頓,復平靜道,“奴才這麼做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專寵謹嬪,鬧得各處沸沸揚揚。六宮形同虛設,這回的選秀也作罷,叫外頭怎麼傳聞?都說萬歲爺要廢黜六宮了,那些個皇親國戚里有得是朝廷棟樑,您不怕動搖國本嗎?”
皇帝抓住她的手,決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對著gān?你要搏賢后的名兒,籠絡軍機大員們?”
皇后抿了抿唇,“我只想夫妻和睦,旁的於我來說不值一提。”到底還是捨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論成敗她都是疼痛難當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個她都是殘廢。她還想著,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罷,仍舊像從前一樣過。可如今看來,他得到了,並沒有撒開手,反倒更加痴迷。心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不願意多看她,轉身自己紐單袍腰側的紫金鈕子,心裡冷笑,到了這個地步來說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話!她慈母敗兒,不去勸著太子,還寫家書給她兄弟,讓幫著太子篡位。論罪,她夠得上剝皮凌遲的了。
皇帝垂眼一嘆,朝堂上,他肅官場、整吏治,殺伐決斷。可如今對手換成了至親,他怎麼辦?一個是垂髫之年就嫁給他的妻子,一個是心頭ròu一般捧著養大的兒子,他們要造他的反,比殺了他還叫他疼痛和難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夠了。他本可以現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還存著一線希望,他盼著太子能回頭,這皇位終究是要傳給他的,唯有錦書……他坐著這位子,她怵他,至少還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連她一道失去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擊垮太子不可。他猶豫不決,一面小心翼翼不叫皇后看出端倪來。他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異動,就別怪他不念父子親qíng了,橫豎自古為皇位反目的骨ròu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也不算什麼!
夫妻各有心事,一時緘默下來,這時門上通傳,說皇太后駕臨,帝後忙整了衣冠出階陛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