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手指頭點點,“給她換身衣裳,太皇太后千秋快到了,別髒了地方。”
這裡離慈寧宮近,死在這兒就算是髒了這塊地方。太監們省得,忙cha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沒那勁道怪自己沒眼力了,愛誰誰吧!自個兒都快死了,還管那些個!太監們來扶她,她樂得順風倒,探脖子喊一聲謝主隆恩,就給架進了內右門。
榮壽見人走了,對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濕了,回頭寒氣從腳底下竄上來。奴才叫御膳房熬了薑湯,主子喝了好歇著。昨兒一夜沒睡,白天又上暢chūn園瞧老皇爺,這麼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吩咐,“也給她送一碗,死了就沒樂子了。”
榮壽算是明白了,這叫成也皇太后敗也皇太后。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為她長得像太后,這會兒留著小命也是因為長得像太后。萬歲爺不叫她死,其實是活著好解悶子,這麼說來也甚通。他麻利兒嗻了一聲,“主子放心,這丫頭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麼金貴,淋回雨就gān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紀的老太太,決計不能夠。”
皇帝不言聲,閒庭信步似的進了養心門。回到殿裡重新擦身子換衣裳,長滿壽托著托碟進來,畢恭畢敬向上敬獻。他接過來喝了口,垂眼問,“那丫頭怎麼樣了?”
長滿壽笑道,“主子記掛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這會兒人在圍房裡,吃了藥,抱著炭盆取暖呢!可憐見兒的,那貞說泡得身上ròu皮兒都發白了,才剛腿還抽筋來著,那貞給抻了老半天才見好。”
榮壽聽了哂笑,“我才還和萬歲爺說她受得住呢,沒想到這麼不經夸。”
長滿壽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瑪官兒雖小也是個四品的銜兒。沒進宮前養在閨里,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溝渠上炕頭的女人沒法比。”
榮壽被他說得發愣,這叫什麼話?他老家都是些鑽溝打野仗的女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他yīn惻惻的咬著槽牙,“二總管,您的意思是萬歲爺罰錯了她,她就該像菩薩似的供著?您要這麼認為,那可太沒成色了。”
長滿壽喲了聲,巴巴兒瞧著皇帝說,“萬歲爺您明鑑,奴才可沒這麼說。”
皇帝不愛聽他們打嘴仗,chuīchuī杯里薑末兒道,“再多嘴,不用朕發話,自己上敬事房領板子去。”
兩個人嚇得一縮脖兒,嘴裡說萬萬不敢,垂手挨到邊上去了。外面那貞打起帘子進來伺候,見皇帝坐著便道,“主子還沒歇下?”說著來接皇帝手裡的蓋盅,覷覷他臉色道,“主子,奴才想給素以求個qíng兒,她這模樣,今晚上怕是沒法提鈴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幾次掙紮起來,像喝醉了似的,腿里使不上勁兒。主子您看……”
皇帝略頓了下,“罷了,今兒就免了她的罰。這會子人怎麼樣了?”
那貞看了兩位總管一眼,訕訕笑道,“那丫頭孩子氣兒,先頭還說要磨豆漿的,我出去了一回,回來看她,趴在磨盤上睡著了。”
真是個心胸寬廣的,天塌下來也能踏實睡。這趟又沒認出他,她倒是不擔心得罪他。老話說虱多不癢,犯錯犯得太多,習慣成自然,已經全不放在心上了。這種脾氣不錯,自己知道寬慰自己,別人惱火是別人的事,她壓根兒不在乎。皇帝突然覺得有點糟心,自己太較真,反而顯得皇帝忒小肚jī腸。
他擺擺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帳進來服侍,其餘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來眼睛不大好,枕頭裡灌著甘jú能明目,只是翻個身就沙沙作響。也說不清原委,這段時間政務不忙,鬆散下來,人就變得空落落的。當真是個勞碌命,能夠歇一歇,卻不知道自己該gān什麼了。或許哪天得了閒上景陵祭拜額涅去,他對額涅有愧,兒子做了皇帝,礙於皇父和太后都還健在,沒能給她這個親額涅上尊號,這是做兒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暢chūn園看見皇父一家子那麼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裡還是感到難過。其實不管多大年紀,對自己的父母親總有一份感qíng上的依賴。他小時候養在淑妃宮裡,六歲之後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沒有感受過親qíng。祁人祖上有規矩,即便知道母親是誰,為免慈母敗兒也不能走得太親近。不過相較於其他兄弟他還算是好的,畢竟額涅是貴妃,他還能偷個空檔鑽進建福宮去。可惜那時候不懂事,對額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親,成了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雨打在欞子上颯颯作響,今兒想起這麼些成年舊事來,奇怪得緊。千頭萬緒在腦子裡盤桓,輾轉一陣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次日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自打會記事起五更點卯,這是多年積攢下來的習慣。今天不知怎麼居然晏起(晚起)了,虧得逢上休沐,倒也沒什麼妨礙。外面的光透過huáng綾帳子照進來,迷迷糊糊里看過去,像個安全溫暖的殼。稍醒了醒神才撐坐起來,伸手去撩帳子,外面立刻響起了擊節。榮壽隔著帘子高聲請安,穿堂里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磚上的腳步聲,御前的人來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龍chuáng上,小太監跪在一旁給他穿鞋。他擔心天氣,便下了腳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勢纏綿,看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太陽。視線一轉,很意外看見了素以,她正端著漆盤從廊廡底下過來。他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撿回了養心殿,她留到現在,大約是為了做豆汁兒吧!
後殿裡靜悄悄,碗底擱在花梨桌上的聲響隱約可聞。他托著雙臂讓太監更衣,換好了常服配上葫蘆活計,又漱口淨臉,收拾妥當才過地罩往後殿裡去。那頭早就已經鋪排好了早點,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來攤了大半張桌子。他站在門前的盆栽邊上看,她梳著平常的把子頭,沒什麼首飾,一邊綴著個穗子,顏色也不鮮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涼了,不時的拿手摸銀吊子。前幾次見她都是梳著大辮子,今天換了個髮式倒有些新奇。一低頭,細細的穗兒在臉頰邊上擺動,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粉藕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