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要掛年畫,各宮歸各宮,素以她們不管別處的,只管伺候養心殿。拿楊柳青的版子印畫,再自己動手填繪上色。印得最多的是門神,看守門戶全靠他。然後就是胖娃娃抱魚、福祿壽三星,還有迎chūn接福的童子chūn牛圖。
這裡調了彩忙著上色,傳書的太監鴻雁兒又打簾進來了,腦袋往八仙桌上一探,“喲,手藝真不賴,能拿到天橋上換半碗棒子麵。”
那貞笑著應,“可不,也不瞧是誰勾的線!提起天橋,據說現在出了個叫西洋鏡的玩意兒。四四方方的大匣子,三面鑿眼兒。湊在上頭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西湖景,還會動,是不是?”
鴻雁兒哦了聲,“你是說拉洋片兒啊!哪是會動呀,買賣人後邊有搖靶兒,畫片貼在軲轆上,跟汲水似的,一搖軲轆就轉,畫片不就跟著換嘛!西湖景是最沒看頭的,好看的東西你們沒見識過。”他賊頭賊腦的笑,“我在造辦處那會兒跟師傅出過宮,花一個大子兒看十張片子,裡頭就有孫悟空三打白骨jīng。咳,怎麼個打法呢……脫光了打。打得蓬頭垢面,金箍棒都不要了。甩膀子摔跤,ròu山疊ròu山,那叫一個好看!”
姑娘們面面相覷,《西遊記》改套路了,孫悟空還和白骨jīng不清不楚呢!素以提筆在金漆里蘸了蘸,料著鴻雁兒來九成又是帶著聖諭的。雖說萬歲爺面上提拔他做司禮太監,可這麼兩頭跑法,遲早要叫人發現。再說取什麼名字不好,叫鴻雁。鴻雁除了傳qíng還有什麼?萬歲爺有時候也顧前不顧後,一遇著感qíng問題就晃神。
“今兒晚上團圓飯,宮裡主兒們都上乾清宮吃素餃子去,老佛爺也過那邊,下半晌就要準備上了。”鴻雁兒坐在二板凳上烤火,“內務府叫領新袍子,我還沒去,你們的呢?”
慧秀說,“我們的早領了,chūn綢絲棉的。我沒上御前不知道,原來女官過節能穿紫紅,先頭局子裡的姑姑都沒這麼打扮的,真新鮮。”
年輕姑娘愛穿紅,進了宮規矩多,大紅大綠輪不著奴才,一年到頭的醬色老綠,連滾邊都只能用青緞子。那貞笑了笑,“局子裡不算什麼,肩上扛品階也不成。只有御前的才有資格,這是獨一份的尊榮。”
慧秀邊刮漿糊邊道,“出來的時候局子裡人都說我福氣好,我以前真不知道什麼叫福氣。家裡六個姊妹我行三,爹不親媽不愛的。這回要知道我在養心殿伺候,回家得當我奶奶神供著。”
大家都笑,御前走一圈,就是個掃地的,將來出去也高人一頭。
素以問那貞,“大婚定日子沒有?什麼時候家去?”
那貞舉著年畫往值房門上貼,應道,“五月里辦事,這是我在宮裡過的最後一個chūn節了,jiāo了二月就出去備嫁。”
“那敢qíng好,出去就是貝子福晉,您可算是熬出頭了。”鴻雁兒眯著小眼睛奉承,“將來再見面,別忘了咱們。”嘴裡說,手上也沒閒著,把提了漿的哼哈二將往她和慧秀手上遞,“這是前邊養心門上的吧?給,趕緊貼去吧!”
那兩個人被他打發出門了,素以瞧他一眼道,“有信兒?”
鴻雁兒從懷裡掏出摺子往上敬獻,“耽擱半天,主子該著急了。”
素以接過來看,沒寫其他話,單附了首歪詩曰:日出東南隅,照我萃賞樓。念爾qíng切切,能邀雙游否?
要帶她上萃賞樓看雪後初晴?點子不錯,風險太大。再說今兒年三十,各宮主兒都備著吃乾清宮的年夜飯,互相走動也勤快。別的倒沒什麼,萬一路上遇見幾個,一通打招呼請安,不也麻煩嘛!
她把摺子合起來jiāo還回去,鴻雁兒瞧她沒回信,繃著弦提醒她,“主子等著呢,姑姑不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不回的確不好,禮尚往來嘛,於是翻折寫了個慎字。
鴻雁兒顛顛的去了,她站在桌前有點發愣。今天一早到現在,心裡總懸得慌,像是要出什麼事兒。中晌吃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燉得那麼爛的骨ròu,居然能把筷子cha斷了,叫她一陣心悸。大概是個不好的預兆。她想起來,宮宴太皇太后也要出席的,別人好應付,這老太太可是難纏的閻王爺。她沒得罪她,不就是長得像皇太后嘛,犯了大忌似的。就為這,拼了命的算計她,不坑死她誓不罷休。虧這老太太吃齋念佛,這麼大把年紀戾氣那麼重,那些大悲咒都白念了。還要把她送給大喇嘛,她的心是什麼做的?不知道大喇嘛是為什麼出家嗎?上輩里反了太上皇,這輩里再得罪皇帝,她口口聲聲為大喇嘛,會不知道這樣可能反而害了他?
歸根結底就是要把她解決掉,哪裡真管孫子死活。人淬鍊到這份上,越老想得越開,惜命卻不惜福,老糊塗了。其實要打發她很簡單,直接發懿旨叫放出宮不就行了,犯不上那麼大費周章。只是以前她可以走得頭都不回,現在不是了,這紫禁城裡有了她的牽掛,縱然要離開,也少不得一番傷懷。
所幸今天的晚宴用不著她伺候,她安安穩穩躲在養心殿裡,把每間屋子的薰香都換一遍。換到三希堂時眼梢瞥見個人影,還沒回頭,那人就從後面擁了上來。淡淡的沉水,溫暖的語氣,他說,“請不動你,朕只好親自來訪。慎什麼?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