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依舊哭著不願同她分開,錄景喟然道:“還是聽聖人的話吧,如今兩國正jiāo戰,以你們的身份,留在禁中是個話柄,不但保護不了聖人,還會給聖人招來禍端。”
她們聽了錄景的話惶然看她,一時沒有了主張。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唇角費力地一揚,“不要緊,連人我都敢殺,以後還有什麼事難得倒我?聽我的話,你們去吧,現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金姑子和佛哥見她主意已定,終也無可奈何。一步三回頭地走進院子,那裡有她們事先準備逃命的馬。翻身上去,原地盤桓了一陣,狠下心一抖韁繩,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穠華長出了一口氣,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對錄景道:“幫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殮他……他終歸是我恩師。”然後問那些御龍直,“枷呢?給我拷上吧!”
錄景的身子頓時矮下去半尺,呵腰道:“聖人千萬別折煞了臣等,官家從未說要治聖人的罪,只下令找到了聖人,將聖人帶回禁中。聖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辦。這兩日顛簸受苦,聖人也該歇歇了。臣早就預備了馬車,外面風大,請聖人上車,稍闔闔眼就回到大內了。”
她現在捨得一身剮,讓她如何她就如何。車內地方狹小,沒有換衣裳,血腥氣四處瀰漫,聞久了有種甜糯的清香。她靠在錦墊上昏昏yù睡,睡夢裡一會兒有chūn渥,一會兒有雲觀,還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經最親近的人都想了個遍。半夢半醒間還在惆悵,那些人現在一個都不在了,天地間只余她,今後活著,不知道為了什麼。
夜間門禁緊閉,待到宣德門前,錄景下馬叩擊,馬車直駛進了內城。穿過大慶殿,宮門太多不能暢通行駛,需請她步行。她也不在意,跟著錄景走在夾道里,仰頭看天,天上月牙那麼遠,淺的得像一根線。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風都擋不住嚴寒。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屍走ròu,但是呵氣成雲,原來她還活著。
她沒有被送進西挾,也沒有送進永巷,直去了福寧宮。福寧宮中燈火輝煌,踏進宮門就見殿前丹墀上站了個人,玄衣錦服,遙遙獨立。她站住了腳,這一眼隔了一萬年似的。可是他沒有令她走近,也沒有隻言片語,僅僅是比了個手勢。huáng門引她往後,她挺起了脊樑,不願露出頹勢讓人恥笑。柔儀殿是他們大婚的地方,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原點,說不出的感概。
只不過境遇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前腳剛入殿,後腳殿門便轟然闔了起來。她聽見huáng門在輔首上落鎖,她僵立著,閉上了酸澀的眼睛。這殿宇就像個華麗而yīn森的牢房,從今天起阻斷她和外界的聯繫,也許這輩子再也走不出去了。
☆、第69章
夜幕籠罩下的禁庭,別樣的廣闊和寧靜。福寧宮裡燈未熄,今上端坐,聽錄景回稟今晚追捕的細節。
崔竹筳死了,死了就死了,但死於皇后之手,這讓錄景很是感慨,“聖人有這樣的魄力,實在出乎臣的預料。臣等伏擊,為免烏戎人對聖人不利,本打算等深夜再動手的,沒想到聖人搶先了一步。臣看聖人也是傷透了心,她與苗內人感qíng太深,這才對崔竹筳恨之入骨。所幸那時御龍直已經埋伏下了,否則聖人就算是殺了崔竹筳,事後也難脫身。”說著頓下來,偷偷覷了眼今上,“聖人可憐,官家果真打算囚禁她麼?如今苗內人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都離開了,她身邊一個知冷熱的人都沒有。夜裡難熬,又快過年了……”
他絮絮說了很多,今上表qíng冷漠。半晌才起身,到炭盆前撥了撥燒紅的螺炭,“重新給她指派人,用不著太伶俐,能伺候她的飲食起居就夠了。這次接她回宮,必定會掀起些波瀾,柔儀殿的一切都要小心。後寢自今日起就是禁地,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后也不例外。”
錄景應了個是,原想再勸慰,想想還是作罷了。他們都需要時間冷靜,官家是,皇后更是。他轉身看更漏,“時候不早了,官家早些歇息吧,臣已經命尚宮往柔儀殿伺候聖人沐浴更衣了,眼下不知辦妥了沒有。”說著又憂心起來,“聖人今天經歷了這樣大的變故,不會想不開吧……臣派人去盯著,別出什麼事才好。”
他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邊說邊去了。他嘆了口氣,站在窗前往外看,夜色濃重,半空中懸浮著霧氣,扑打在他臉上,細碎得像紗一樣。聽說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驚又心痛。本來是嬌花般的人,不應該同死亡和yīn謀聯繫在一起。他很自責,她淪落到今天這步,他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她不該試圖逃走,他以為那晚在瑤華宮已經說得很透徹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從來沒有真正改變心意。
再去面對她,不知又會怎麼樣。該去見她麼?他幾次猶豫,先前還在怨恨著,可是聽說了今晚的事,又覺得相對於她的遭遇,他的這些qíng緒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她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時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覺得這樣很好。對一個人愛之深,深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變成一個殘廢,自己可以照顧她一輩子,只要她不再離開。
他往後殿看,直欞窗里透出淒迷的光,有人影走過去,削瘦的側面,有些陌生,不是記憶里的樣子了。他心頭驟痛,幾乎有些身不由己,穿過迴廊尋光而去,長袖被風chuī得飄拂,打在欄杆上,掃去了表面的嚴霜。
她還在前殿遊走,沒有就寢的意思。第一次殺人就是這樣,有負罪感,覺得恐懼,慢慢就會好的。她的感觸也許更深一些,畢竟那是十來年的恩師,曾經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她在最憤怒的時候什麼都敢做,他想起傳來chūn渥死訊的時候,她甚至敢在軍頭司抽劍殺他,一個崔竹筳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皇后,倒是個敢想敢做的奇女子,只是這背後的淒涼,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世上沒有哪個人願意讓自己滿手血腥。她是個可憐人,小小年紀,背負太多,壓彎了她的脊樑。
他把手覆在門上,門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現在一無所有,只有他了,這樣也好,總可以相依為命了。
殿內先有錄景派進去的尚宮,勸她更衣,勸她吃飯,勸她上chuáng歇息。她說:“我自己會料理自己,不要你們管我。你們出去,讓我一個人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