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师之拧了拧手指,仍不出声。
伤疤狰狞,纵横地划破他的脸。靳岄心想,那应该是他在金羌受尽折磨的证据。据说雷师之出现在人们面前,起初总是带着金面具,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有一张破碎的脸。但随着他战功赫赫,金羌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面具自然也就再没用过。
喜将军之名,一是因为他凡是出战,必定带回喜讯;二是因为他面部伤痕频频抽搐,即便无表情,也似是发笑。
靳明照与雷师之在白雀关外缠斗许多年。两人彼此熟悉,战况胶着,但雷师之不怕死,不怕伤人,行动起来比靳明照更狠。靳岄那时已经同母亲回了梁京,只偶尔能见到父亲。爹爹又碰上喜将军了么?靳岄没见过喜将军何许人也,但只要一提到喜将军,靳明照脸上便会出现幼小的靳岄尚不能理解的复杂神情。这令他印象异常深刻。
听闻建良英将军现在正在封狐城,你可曾见过他?靳岄又问。
雷师之的脸动了动,像是在无意识地笑。
你怕我么,小东西?他低声道,说这么多话,未免不够镇定。
被他道破心中所想,靳岄不禁白了脸。
他确实怕,这与面对哲翁和云洲王的时候,甚至面对野狼的时候都大不一样。眼前是大瑀人,与他天然地有着冥冥的联系,但又全然是个危险的陌生人。更何况,他开口第一句话便已经让靳岄知道,雷师之憎恶自己的父亲。
怔忪间,雷师之忽然伸来一只手。靳岄明明看见他身势手势异常缓慢清晰,却根本无法躲避,手中握的剑被打落,随即手腕狠狠一疼,已经被雷师之抓紧。
雷师之一手捏着他手腕,一手捋起袖子,目光落在靳岄左臂的奴隶印记上。
云洲王的家标?笑声从他喉中震颤而出,你是云洲王的奴隶?
靳岄无法缩回手,雷师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大掌掐着他细瘦的脖子。
好哇,好哇!他似是真的笑了,脸上皮肤和肌肉颤抖,双眼一大一小,疯狂地闪着兴奋的光,靳明照的儿子,当了北戎云洲王的奴隶,最下贱的奴隶!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么!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银光掠过。雷师之松手闪避,靳岄落地连退数步,与他拉开距离。
雷师之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衣衫裂了,胳膊皮肉破开,已经受了伤。
靳岄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不动不摇,冷冷道:我就算当了北戎奴隶,脊梁也比金羌将军直。人遭难时会疼、会苦,受不住了低了头,也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回头带着金羌人杀大瑀人的混帐,人人可唾!
靳明照都死了,你嘴硬有什么用?雷师之收手笑道,他就死在我面前,胸口对穿,你还不知道?
?!靳岄霎时僵了。
身后有人奔跑过来,把他往自己身后拉。贺兰砜拱手对雷师之行礼:喜将军。
雷师之没有再继续多话,冷冷一笑,转身往车队方向走去。
贺兰砜回身抱住靳岄:你怎么了?
靳岄仍是愣愣的,身体极冷。贺兰砜揉他的脸和肩膀,竭力要让他热起来:去烤火吧。无论他跟你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那是个怪人,咱们别理。
他像哄小孩一样,牵着靳岄往帐子走。贺兰金英站在不远处打量他俩,在贺兰砜经过身边的时候忽然来了句:知道你俩关系好,但没想到这么好。
靳岄像是没听见,挣脱了贺兰砜的手走回帐子。贺兰砜与贺兰金英在外面敷衍几句,钻到帐子里看他。贺兰金英讨了个没趣,叫上巴隆格尔一块儿去喝酒跳舞了。
贺兰砜蹲坐在靳岄面前,小心问他发生了什么。靳岄不答,只是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我想杀一个人他怔怔道,可是杀了他,我就回不了大瑀了。
贺兰砜:喜将军?
靳岄:你会帮我吗?不,不行,不能牵连你。
贺兰砜捧着他的脸说:你回大瑀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害我爹爹的人!靳岄忽然激动起来,放过这次机会,我可能永远没法
你得活着!贺兰砜一把抱住他,把他按在自己怀中,你别忘了,你要找你阿妈,找你姐姐,还要找白霓,要回梁京找皇帝算账。光杀一个人有什么用?
帐子顶上传来岳莲楼飘忽的声音:小狼崽说对啦。
他扒开帐子上一个洞口,笑道:别急,小将军,杀人么,这种事情交给明夜堂阴阳二狩来办,更妥帖更畅快。这天底下没有我和阮不奇去不了的地方,何必脏了小将军的手?
靳岄眼泪流了满脸,贺兰砜用衣袖擦去,又把他抱在怀里。
激动情绪潮水般退去。靳岄忽然觉得疲累,他抱住贺兰砜的腰,轻轻叹了一声。他不再是当日一头栽进驰望原雪地里的靳岄了。不再孤立无援,有人在他身旁。
岳莲楼很喜欢看俩人亲亲热热说悄悄话,但又怕看多了自己心酸。他趴在帐子上瞧了一会儿,捂着眼睛哎呀哎呀,装腔作势地跃了出去。
离开北都一个月有余,他没等到任何人找他。声称要去找他的人,岳莲楼知道,不过是去北都办事,顺便瞅他一眼罢了。若顺道瞅不见,自然也不是那人的错,都怪岳莲楼天生爱闹腾,喜欢随处乱跑。
驰望原的春风猛烈,远处有狼嚎叫。声音凄惨婉转,勾得人心头发酥,岳莲楼暗骂一声,翻下高树,借着夜色跃近金羌的车队。
那面目狰狞的喜将军正在一辆马车外徘徊。岳莲楼认得那是大肚子孕妇的车。喜将军踟蹰片刻,抓起金面具戴在脸上,上了马车。
岳莲楼无聊至极,独自蹲在山头玩手指。狼们的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岳莲楼暗叱,终于起身下山,朝着声源骂骂咧咧而去。
之后前行的队伍中不断有士兵传来古怪讯息:有个怪人骑着一匹大狼飞驰,总出没在附近的山岭中,与队伍若即若离。
北戎人奉信狼神,士兵们议论纷纷:那是驰望原天神的化身。
贺兰砜死死看紧靳岄,不让金羌任何人靠近,靳岄想一窥驰望原天神的模样,始终不能如愿。倒是贺兰金英因为流言四起,认真去寻了那古怪狼人,回来后满脸厌恶,谈都不愿意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