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床上脫好了。」剛才的如釋重負瞬間凝聚成一片錯愕的黑影,將他再次拽入困惑怔然的泥沼。「不行,我,我不能,你還……」
「看來我說的話你果然不聽了。」她微蹙眉,眸光微閃,泫然欲泣。終於,染霜赤著身子僵硬端坐在床邊,垂眼望著地上。高束的黑髮此刻也因浸透了汗水而散亂在身後。他臉色有些蒼白,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頰上暈開,走近了看,還能看見睫毛小扇子一樣又卷又翹,微微晃著。他緊咬著唇,弧度分明的唇被他咬出一排排細白的牙印。他的胸口在不停地顫抖,精赤的肌肉線條宛如雕塑一樣稜角分明。那線條不停地朝下勾著,直到一條單薄的絲被遮去了人魚線的多半。
「先前你以一敵四,面對四個修為碾壓你的敵人,也沒見你出過汗。」她斜倚桌上,語調慵懶散漫,眸光如絲。「我雖沒有傾國絕色,也不至於可怕成這樣,讓你連抬眼看我一眼都不敢吧?」
「不是。」他倒是總算出言澄清了,雖然還是冷漠而壓抑的。墓麼麼抬起腿來,赤白的足尖晃蕩了兩下,竟是一下點在了他旁邊的絲被之上。他身體瞬間繃緊成了一條直線。她足尖隔著薄薄絲被滑過他腿上,晃晃定住,一如她微抬起眸,定在他身上的柔暖目光。
「染霜啊……」她的聲音,好似嘆息。房間裡的氣息因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所以是冰冷的,所以自他四周而起,是冬日一汪不見底的深潭。可是墓麼麼的話尾,是拂過那深潭的春風,撩出乍寒還暖的漣波。
他止不住那漣波的擴散,只有僵硬在原地,連呼吸都屏成了一條線。染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不知緣由地不能直視她的雙眼,只能看見她終於起身,赤足走到了他面前。隨著她彎下腰來,一起落在他臉上的,除了她有些發涼的髮絲,還有她輕輕的低語:「只有這樣,我爹的看門狗才不會用神識來監視我。」染霜有些愣:原來讓他這樣,只是因為有人監視嗎?
「當然,不只是這個原因……」墓麼麼手指虛晃了兩下,話鋒一轉,厭惡之色無以言表,「這腥臭難聞的神識,就是前些日子你遇見的那個屠戶。」她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發,將他高束的玉冠給摘了下來,隨手扔在了桌上。「染霜,我能相信你嗎?」染霜怔然地抬頭正視她的眼睛,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就看著她,仿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墓麼麼有些自嘲地撫過他順勢滑下的長髮,像是愛撫一匹綢緞的織娘。「我的錯,我怎麼能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她空餘的手啪的一聲打了個響指。自她手心裡熒熒煌煌地出現了一樣光團,有些耀眼,又是內斂不發的,氣息安寧,卻給人無與倫比的安全感。「我知道你手裡的那顆金系九辰靈還沒有來得及去用來改造你自己的命元神魄,我手裡這顆是木系九辰靈。」她伸手遞到他面前,「你要用這兩顆九辰靈,餵給你自己的命元神魄。」她要將自己費盡心思也要得到的九辰靈轉手送他?
九辰靈的珍稀寶貴無可描述,也只有一個帝國傾盡國力才有少數的儲備。而她,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拿了出來要送給他。所以,那日在甄選九辰靈的時候,比起藺雀歌的慎之又慎,她倒是像在挑蘿蔔白菜?因為早在那時,還是更早的時候,她就決定了準備送他?染霜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久久只能說:「不行,等到你入了懷嬋閣開骨之後,你上哪裡再去找比九辰靈更好的命元神魄?」
「開骨?」她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樂不可支地手撐在他肩上,許久才側過臉來望著他,「這世上最不需要開骨的,怕就是我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知道你覺得很奇怪,畢竟命元神魄只能有一個主位,你的水蛟不過是個七寅靈而已,不用想也應該將九辰靈煉於主位,而你那隻七寅靈就淪於次位供養主靈。」她緩緩說道,手指輕輕勾著那九辰靈虛晃的邊界,「當然最關鍵的是,常人根本不知道……」她視線剛好和他正正對上,翠眸一片熠熠。
「靈,是可以相互吞噬的。」墓麼麼聲音不大,甚至還刻意壓低。可染霜仿佛是酣眠之人猛然被晨鐘驚醒,震驚之色宛如鴻蒙俱顫。
「不……怎麼……會……」被顛覆了認知,他錯愕、迷茫,本能地想要用不相信去逃避。可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卻宛如被那雙平靜的墨綠色眸子汲取了所有能量,除了沉醉,就是酣睡,平白就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所以,染霜,你信我嗎?」墓麼麼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染霜仍然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可緩緩地,卻從他手心裡也聚出了一團光球,聲音依然沉冷無波:「你為何要這麼幫我?」
「因為……」墓麼麼接過那團光球,輕晃手指,兩顆九辰靈就懸浮在了他的兩邊。她撩起裙裾跨坐在了他的身上,環抱著他的頸。他們之間,只隔了薄薄一層絲被和一層薄薄的南絲雪裙,於是本來就已曖昧難言的體溫,反而因為這層欲說還休的隔離變得更加灼熱、滾燙。但是,她眼波依然安寧,甚至寧靜到有些流離,仿佛找不到歸家的候鳥,一如既往地顛沛著,冷漠著。
「我不是你的扇尊,我是惡鬼,是修羅,亦是這個世界最可怕的夢魘。我行走之路,是萬丈深淵,是無限地獄,是死亡,恐懼和絕望。我會毀掉那個扇尊妄圖建造的太平盛世,我會在一座廢墟上稱王。可是你——你要的是扇尊,你是那麼善良,那麼純潔,就像那個扇尊一樣虛偽得讓人作嘔。所以你會去教靜桐的那兩個弟弟觸靈,所以你會去給那個茶娘的兒子大筆的靈石……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選擇了誰?」她撩起他一縷髮絲放在鼻尖輕嗅,眼波百轉千回。
染霜靜靜地望著她,那雙星海一樣的眸子,好像安靜得能聽見星辰隕落的聲音。「既不能陪扇尊共入黃泉,讓我陪她共焚於地獄又何妨?」無風,可眸里溢滿的盛烈笑意,將她眼角下的蛇紋點綴得繁花似錦。「既如此,染霜,我且問你。」墓麼麼輕輕將手放在了他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裡面灼灼而熱烈的生機,「你願意當我這個大惡之徒的走狗嗎?」自她指甲深處,有一種奇特的銀光,緩緩生長,蔓延,直到刺入他的肌膚。可染霜眼也未眨,依然冷漠。「走狗?」他的結尾是一聲似冷笑又非冷笑的蔑然。「能伴她鞍前馬後,何所謂是人是狗?」
「那好吧,從今日開始,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扇尊。」啪嗒,啪嗒。汗水混合著血水,在潤澤的被褥上暈染成大片花開。她指尖里的銀光已入他左胸,在他胸口深處生生剜挖。染霜面色除了有些發白,緊攥住的拳上青筋橫亘,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墓麼麼看他一眼,贊道:「命元神魄被我挖出來都沒有感覺到疼嗎?」
染霜看著她手指緩緩朝後移動,一條水霧繚繞的琉璃似的蛟龍就被她這般硬生生地從他胸口裡拖拽了出來,眼神這才移到她臉上,閃耀著毫不掩飾的崇拜。「能看到主人做到世上從未有人做到之事,不會疼。」她失笑掃了他一眼,便全心關注地拉扯著手裡的奇異銀光。在墓麼麼的控制下,水蛟在空中萬分驚恐地掙扎扭動。它望著墓麼麼,無法置信地吐出只有她能聽懂的語言:「你到底是誰!你為何有這種被詛咒的力量?」
墓麼麼並沒有理會它,尾指猛彈,兩團光球瘋也似的從後面籠罩了蛟龍的身體。「啊!」那蛟龍發出一聲無比悽厲的慘叫。唔……染霜嘴角里滲出血絲,隨著那蛟龍在空中掙扎得愈加厲害,清楚地感知到命元神魄的驚恐和痛苦,他再也無法抑制血氣的浮動,大口的鮮血就噴了出來。
「別動!」墓麼麼厲聲呵道,「忍住!」命元神魄的吞噬顯然超出了墓麼麼的預期,其間歷經數次,染霜腳已入了鬼門關,硬生生又挺了回來。兩顆九辰靈本就在相互廝殺,妄圖吞噬對方,而他的水蛟不過是個七寅靈,若不是墓麼麼的幫助,它早就被兩顆九辰靈撕扯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