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來時恨不得早早見著,到了之後,卻只敢將馬車停在路邊,偷偷在馬車帘子後面瞧。
那糖果鋪門上放著塊匾,上面就簡簡單單的「糖果鋪」三個字,真是連名字都懶得取。
那鋪子不大,攏共就一個門面,那鋪子老闆站在櫃檯旁邊,一邊整理竹筐,一邊收錢。
他旁邊站著個男人,許是為了掩人耳目,這人從到鷺洲之後,便換下了往日慣穿的白衣,著了身灰不溜秋的袍子。若不是他那張臉實在不俗,恐怕聶如咎都要把他當成別處來的夥計了。
荊憶闌,這馳名天下的冷血劍客,竟有一天會做這種裝糖、收錢的事,若是以前有人跟聶如咎這麼說,他定然把這事當個笑話聽了。可今日他卻見著了真的。
荊憶闌賣了糖,拿了錢,清數無誤之後,便將銀錢遞給風袖。
而風袖要做的,僅僅只是把銀錢拿到錢櫃裡這樣一件簡單的事而已。
風袖倒也自在,這啞巴夥計來了之後,他渾然成了這鋪子裡的甩手掌柜。粗活累活這人都會幫著做,也從不會要求要漲月錢什麼的。唯一一次漲還是風袖看不過去,覺得自己這樣太欠人情,便自己做主多給他漲了錢。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腳剛給荊憶闌漲錢,那人後腳便把他給的錢放回了錢櫃裡。
鋪子裡人多,風袖站了沒一會便起了一額頭的細汗。荊憶闌見了,便拿了軟布過去,給他擦拭乾淨。
風袖便沖他笑,笑得溫和恬靜,仿佛這般歲月靜好的模樣,便是他最渴盼的。
聶如咎只覺得自己來時躁動不已的一顆心,驟然便冷了下去。
他待在那裡,如同在看著別人的故事……也的確是別人的故事了,他和他,那麼般配,容不下他插足。
風袖笑得那麼甜蜜,定然也很幸福吧。
真好。
他沒死。
可為什麼他還是這麼難受呢?
聶如咎在鷺洲城裡住了下來,宿在客棧里,每日裡別的事情都不干,只偷偷躲在馬車裡,一路遛到糖果鋪的附近,一看就是一整天。
風袖依然是愛笑的。
聶如咎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他膽大包天,又活潑靈巧,總是喜歡逗弄他。
他生為一個小王爺,跟風袖待在一起,也漸漸沒了規矩,整天就知道玩耍。出格的時候,他甚至伏下身來,給他當牛做馬。
那時候他們多開心啊,少年不知愁滋味,雖然身份天差地別,相互之間卻也沒有攀附和不屑。
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是從風袖被送走開始,是他一次一次躲在屏風後面看他被羞辱,還是他摘掉他眼睛的時候,抑或是,他在那段時日裡,傷透他心的時候?
風袖已有多久沒對他笑過了,這個問題,連聶如咎自己都忘了答案。
他剛到盛京時,自己便給了他一巴掌。
他中毒將死時,自己又勸著荊憶闌將那唯一能救他命的聖藥給了旁人。
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向懸崖的時候,他擁著別人。
時至今日,他還有什麼資格能跟他在一起呢?
聶如咎陡然間想通了所有,也陡然間失去了前行的勇氣。
再看他最後一日吧,明日之後,便離開這裡。
他這樣想。
風袖起初開這鋪子,也大抵只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可他沒想到自從這啞巴來了以後,自己不僅要乾的活少了,連帶著賺的錢都多了。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連那折磨著他的毒,也將近一月未曾發作過了。
這日他正清點錢數的時候,突然過來個人喊他出去。
風袖不疑有他,對啞巴叮囑了幾句之後,便隨著那人出去了。
他近來正在考慮要不要進些新的糖果,增加架子上的糖果種類,那人說有商販想跟他討論一下這件事,他便開開心心地去了。
結果一到那裡他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商販,等在那裡的是聶如咎。
「風袖。」當那人用這般熟悉的聲音喚他的名字時,風袖差點沒能反應過來。等他清醒之後,便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聶如咎見他這樣,本就忐忑不安的一顆心,倒越發無所適從了。
風袖並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面目來見他。自那日他決心自盡的時候,便已經在心底將自己與這些人劃清了界限,他本以為他可以安安穩穩地過完這輩子,等熬到沒辦法再堅持下去的時候,也許就死了。
不用去管那些過去的愛恨情仇,也不用去回首。
可他沒回頭看,這個人卻又找上了他。
「王爺,你找我有什麼事麼?」風袖勉強定了定心神,這樣道。
他叫得這樣生疏,好像他們之間從不相識一樣。
聶如咎心中慟動,面上卻還是強笑出來,對他道:「你過得好麼?」
「挺好的。」乾巴巴的回答。
聶如咎一時無言,他捉起腰間那玉笛來,藉由摩挲它來讓自己稍稍放鬆一些。他想了又想,終還是將心裡話問了出來:「你是不是還恨我?」
恨嗎?風袖這樣問自己,可他思來想去,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應當是不恨的吧,雖有怨懟,卻並無恨意。
沒有愛了,又哪裡會有恨呢。
他只盼著離他遠遠的,你不打擾我,我不干涉你,就這樣分道揚鑣。
聶如咎只當他在騙自己,可他也說不出什麼太好聽的話來。風袖太了解他了,一旦他言不由衷,或者摻了半句假,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那時候傷得他太深,半點餘地都不給,半點退路都不留,折騰到這個地步,也怨不得別人。
「以前恨過,現在已經不恨了。我這輩子太短,不想浪費在恨你上面。我現在只盼著你離我遠點,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