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午飯的時候,溫斐終於讓展逐顏把他放了下來。
被背的享受了一早上的人力車夫服務,背人的則發了不少汗水,眉睫都被打濕了。
午餐是山林里的野果,溫斐跑去摘了不少,眼看沒附近沒水源,便隨便拿衣擺擦了擦。
展逐顏這才覺出餓來,本想再去摘兩個,卻不成想溫斐伸出手,朝他遞了一個過來。
展逐顏愣了一下,沒敢接。
「不要?」溫斐問,說著就準備收回。
「要。」展逐顏生怕他反悔,連忙將果子攥在手裡。
那果子上似乎還帶著溫斐掌心的餘溫,展逐顏跟吃什麼蟠桃或人參果似地,小口小口地咬了起來。
他甚至想,就算溫斐在這裡面下了毒,他也會眼也不眨地吃下去。
生或死,本就是溫斐一句話的事而已。
溫斐摘了不少果子,大多是先嘗一口,覺得甜的就留著,覺得酸的就扔了,不太甜也不太酸地就往展逐顏手裡一塞,那人也千恩萬謝地接了過去。
溫斐看他一眼,見他跟倉鼠一樣雙手捧著那野果,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展逐顏堂堂展家當家,亞特蘭斯無人不知的人物,何至於做出這樣卑微的姿態。
又或者,不是卑微,只是忐忑吧。
一顆心上上下下,跟在懸崖上走鋼絲似的,唯恐錯了一步,便落到粉身碎骨的下場。
展逐顏吃了些果子,擦乾淨手,正撞見溫斐看他。
他許是將溫斐方才的行為當成了示好,便也大著膽子伸出手去,牽起了溫斐的手。
溫斐避了一下,好似炸了毛的貓。
展逐顏忙解釋道:「我不做什麼……我……我什麼也不干,我就想牽你的手……山路不太好走……」
他努力編著蹩腳的理由,想讓溫斐放鬆下去。
展逐顏手上有一層繭,不像是養尊處優的人該有的。
他指骨微微用力,將溫斐的手束縛在掌心裡,可即使只是兩手相牽,展逐顏的手也微微發著汗,好似這於他而言不過一場夢,等路走到盡頭,夢就該醒了。
一同往前的時候,展逐顏也在扭頭看溫斐。
想來他們結婚的時候,也如現在這樣莊重。
那時候他心裡儘是喜意,只想著溫斐跟他在一起了,從此以後他們就是合法的伴侶了。
只是那甜蜜的日子太短了,蹉跎著蹉跎著,就只剩下苦了。
他們走過枯葉與青茵,走過那漫長的過去與曾經,走到了整片山區的最高峰。
握著的手抽離開去,溫斐往後退了數步,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展逐顏看著他,看他從口袋裡拿出高頻通訊儀來,將訊號發射了出去。
「遊戲結束了。」他說。
展逐顏的咽喉唇舌陡然乾澀起來,他費力地動著發聲器官,問他:「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旅途結束了,你該回去了。展將軍。」他吐出那個不近人情的稱呼,將兩人的距離拉回到篝火晚會再見之時,如是道。
「去哪裡?」
「亞特蘭斯,你的地盤。」
「為什麼?」
「難道你沒看出來麼?流星雨干擾了樊瑞達的通訊,為了幫你聯繫上展家人,也為了不讓高貴的五星上將流落他鄉,所以我們來到了樊瑞達最高的山上,送你回家。」
他將通訊儀遞給展逐顏,可後者並沒有接。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將我送走麼?」展逐顏苦笑道,他隱沒笑容做出這幅表情時,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一樣。
「沒有迫不及待,只是橋歸橋路歸路罷了。」溫斐陳述道。
他的聲音是淡漠的,仿佛只是在送別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連朋友都算不上。
展逐顏剛吃的果子是甜的,酸甜酸甜的。
可餘味還未散盡,就在他舌根處醞釀成了苦味。
像要灼燒他的肚腸。
「那你呢?你去哪?」展逐顏問他。
「隨便,反正以後我們不會再見了,告訴你也沒用。」他像個精緻的傳聲機器,明明說著這樣決絕的話,卻連一點該有的痛色也無。
也是,他甩掉了一個不想要的包袱,自然樂意至極。
他抬眸看向展逐顏,那個男人逆光站著,一如平常般高大俊美,可他的肩膀微微發著顫,好像一瞬間縮小成了丁寸高的螻蟻,隨便一顆石頭都能將他摧毀。
溫斐別開眼,不再看他。
「我……」展逐顏隔著衣服緊緊握著那兩枚戒指,將胸肺里的殘餘氣息吐出來,在聲帶和舌尖上編織成完整的字句:「我不會做什麼……就跟著你,跟班也好,下屬也罷,就算當個保鏢或打手……」
「沒必要。」溫斐道,他的目光不算銳利,語氣也不算扎人,可他字字都是無形的磚石,在他和展逐顏之間壘了一層又一層。
於是堅固的城牆就此成形,將他們分隔兩端。
「你沒必要這樣委屈你自己,我也不需要所謂的跟班下屬和保鏢。我不用你還我什麼,你也犯不著做出這樣一副贖罪的姿態。謝謝你在金悅不在的時候陪我這麼久,不過現在我們該分手了。」
他轉身欲走,可還沒來得及走出兩步,展逐顏就拉住了他。
展逐顏的肩膀總是挺直的,哪怕站著睡,也像在站崗一樣。可現在他是微微彎著腰的,他所有的力氣都灌注在拉著溫斐的那隻手上,好似只要溫斐甩開他,他最後一點尊嚴也會如錘子下的冰雕般破碎。
「那這些天的相處……算什麼呢?」展逐顏這樣問。
他的聲音很輕,像葉片上單薄的晨露,隨便一點外力就能叫它消散於無形。
他以為溫斐也是有動容的,對他。
哪怕只有一丁點,哪怕微末到幾乎尋不見。
無論是憤怒羞惱或者恨,總有一點是屬於他的。
可溫斐仿佛成了一尊無悲無喜的神,他高高在上,他掌控著展逐顏的生死,他不過輕飄飄的一句:「我有說過我愛你嗎?」
沒有的。
的確不曾說過。
連那僅有的吻都是展逐顏拼盡全力才騙來的,更多的時候只有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對話,莫說是夥伴,說是點頭之交都勉強。
展逐顏茫茫然退了一步,他像是被人敲成了爛泥,又像是一瞬間淪落到地獄。
他幾次三番的啟唇,想要說些什麼,可他努力了很久很久,才終於吐出不成調的一句話,他說:「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