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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百位客人,是個從眉眼到聲音十分溫柔的女孩子,連帶著名字也很溫柔,叫趙曦。
她搖動長鈴的聲響和別人都不太一樣,其他求酒人都巴不得要將長鈴搖得震天響,最好令整個古街都聽到,可她卻像是個無欲無求的人,輕輕晃動著,仿佛並不大在意我究竟會不會將她引進來。
這樣特別的人,以我的性子,當然是要見一見的。
於是,在一個雨後初晴、彩虹顯現的午後,她站到了我跟前,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裙,笑意盈盈地同我說:「我不求酒,只是聽說你喜歡聽人說故事,所以想要和你講一個故事。」
哦?我雙手交握,覺得這女孩子越發稀奇。
「你想要講怎樣的故事呢?」
她十分自然地拉開我對面的木椅,坐定下來後,用兩隻手撐著下巴,唇角自帶了上揚的弧度。
「我快要結婚了,雖然從前的頑疾已經幾乎痊癒,但我總還是擔心,擔心有一天又會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忘記從前發生的事,所以想把這個故事說給你聽,希望你能幫我記著。」
相信大家都有過這樣的時候——明明這一刻想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卻又在下一瞬間忘記,每每此時,身邊人便會嗔一句「健忘症」,殊不知,這健忘症,真的是個病症。
「十年前我曾出過一場車禍,那場車禍里,我的腦部受到了很大的撞擊,這也直接導致了之後的十年,我的記憶力都十分不好,記憶衰退得很厲害。」
我終於瞭然她此行的目的——是想將這段記憶封存在我這裡。
「來我這裡,不向我討一杯酒,我通常是不大高興的。」
她果然顯得有些侷促,緊抿著唇,像是不知該接什麼話。
我笑起來,自顧自地說下去:「不如這樣,你把故事講完,我替你將記憶融進酒中,封存起來。假使有朝一日你真的又忘記,再來喝下這杯酒,找回這段你十分珍視的回憶。」
她聽了,原本絞著裙子的手終於又重新擺上了桌,眼中光芒閃爍,笑得十分溫柔。
「這樣,就最好了。」
趙曦的故事有些長,興許真是記憶力不大好,她的時間順序有些凌亂,等到好不容易講完,我又細細回憶一遍,才隱約能梳理出這個故事的完整輪廓。
這個故事,該從她失去從前的記憶後,印象之中第一次單獨見到傅清夙的時候講起。
彼時的趙曦剛剛下班,走進略顯空曠的電梯時已然累極,低了頭按下「1」的數字,便將頭靠在映著自己憔悴面容的冰涼梯壁上,而後伸出手認命似的捏捏自己的臉——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啊,那個笑起來同花兒一樣的少女早就不在了。
「趙小姐。」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趙曦被嚇了一跳,她剛進門時垂著眼,著實沒瞧見電梯裡還有別的什麼熟人。
迅速地轉頭望。
竟然是他。
傅清夙。
原本只是才華出眾的年輕作家,卻因太過俊朗的外形被曝光而走入公眾視線,多年以來憑藉果敢的性格和眾多人脈,已然創辦了自己的影視公司,不到而立之年,便成了這個圈子最炙手可熱的新貴。
趙曦客套生澀地道了句好,傅清夙便笑了起來。
趙曦有些愣怔,他很少笑的,即便是出席一些重大場合都是有些嚴肅的模樣,可這樣一個人,人緣卻似乎出奇地好。
趙曦默默在心中暗罵了一句「這個看臉的世界」。
他緊接著開口:「趙小姐還記得上個星期曾經幫過我一個忙嗎?我這個人不太喜歡欠別人的人情,不知道趙小姐能不能賞光陪我吃頓飯?」
趙曦腦子迅速地運轉起來,總算想起上個禮拜金梓鳴那個只會生事的害人精又一次任性地在已經談好出席的某品牌發布會上不告而別,打他電話永遠是冰冷的告知關機的女聲。
如果說在此之前趙曦還有些不知所措,如今便只剩下見怪不怪、處變不驚。
她迅速地撥了電話同該品牌負責人洽談賠償數額,並承諾下次倘若再有活動必定免費出席,這才讓對方不再計較。
但贊助商送來的衣服還在她手中,如此,只能先去還回公司了。
路過時聽到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似乎在訓斥人,趙曦有些好奇,便側頭看了幾眼——原來是一個小助理將藝人上台要穿的西服弄破了,短時間內也不能再找到一套新的來,才引發了經紀人的怒火。
她輕笑起來——這個經紀人還是有些沉不住氣。
畢竟是同行,趙曦走上前將自己手中的衣服遞過去。
「這原本是金梓鳴要穿的,但他不來了,江湖救急,給你們的藝人先穿吧。」趙曦頓了頓,才想起什麼似的,「倒不知道你們的藝人合不合身。」
眼光四處尋了一番,才瞧見坐在角落沙發用一本碩大的雜誌遮住臉休息的男人,看身形似乎同金梓鳴差不多。
小助理看到了她,如看到了救星般,激動得眼裡都泛起了淚花,年齡稍長的經紀人愣了愣,才想起說感謝的話。
「謝謝你啊趙小姐。」
趙曦挑了挑眉,原來別人說她在這個圈子中小有名氣倒是真的。
那廂原本遮住臉的男人此時已將雜誌拿了下來,一雙眼眸深邃地望過來,直直盯著趙曦。
趙曦覺得自個兒有時的運氣真不知是該說好還是不好,譬如她這一番好心,幫到的是誰呢?
正是傅清夙。
雖說都是同行,但身為這個圈子裡處於兩個龍頭公司主管位置的人,見了面總還是有些尷尬,趙曦不大好意思再將衣服收回來,便微微頷首,連招呼都沒打,迅速地在那人的視線里消失了。
可是如今,好巧不巧地,趙曦竟然在自家公司又再次遇到了他……
出門的時候,趙曦忽然覺得很累,這些年裡她一直都太拼,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懼怕的太多。她懼怕別人口中傳出來的流言,懼怕別人覺得她並不是靠實力坐上這個位子的,她始終將自己置於一個旁人觸及不到的境地,一層一層地,在自己身上結了一張巨大且厚重的網,細心保護著自己。
可她終究會累。
而在累的那些日子裡,她的腦中總是隱約浮現出一個少年的影子,那個影子太過模糊,她抓不真切,想多了又覺得頭疼欲裂,這便總是放縱自己無視了那個本該想起的人。
她這一路想得太過專心,連身旁跟了一輛車也未發覺,直到那人忍不住出聲提醒——
「趙小姐。」
趙曦轉頭,再次瞧見方才在電梯裡的那張臉。
「是……傅先生啊……」
方才她在說了一句「不用」後,電梯便到了一樓,她迅速地指了指電梯門,向那人示意要先離開,便逃也似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