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聽涼菜的反饋,今晚王憶也去參加了燈下聊。
他拎著個小木凳子往外走,老黃『噌』一下子鑽出來看著他的背影。
它想追上去,可猶豫一下又回頭看草窩。
草窩裡小狗崽在哼唧。
老黃看了一會,突然看向野鴨子。
正畏畏縮縮在草窩邊角的野鴨子也在扭頭無聊的往四周看,一不小心跟老黃對上了眼神。
然後它當場身軀一震。
然後它默默地站起來站到了小奶狗們之間,雙翼展開將兩邊的淡黃和土黃罩住了。
鴨子翅膀內側是鴨絨,很暖和,小奶狗們感覺舒服便依偎在了它身上。
老黃見此搖著尾巴去追王憶了……
王憶先去祖祠那邊坐了一會,爺爺們在燈下說笑著,一人一個茶杯,旁邊放了個茶壺和草編外皮的老暖壺。
「王老師來了。」一個叫王真備的老人樂呵呵的招招手,「沒帶個茶碗?給你來碗茶水。」
旁邊的老人王祥山說道:「你給的這個茶真好,喝著香噴噴,下肚暖乎乎,就是剛喝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就不睡,去給隊裡干點活。」壽星爺吐了口煙說道。
王祥山訕笑。
不睡我可以看月亮看星星嘛。
王憶坐在這裡聊了幾句,東家長西家短:
「金蘭島獨眼老頭回來說,現在城裡汽車多,他去了滬都一趟嚇得丟了魂。」
「多寶島上丁二中家的雞光下雙黃蛋,真稀奇。」
「公社來了一夥騙子,騙人能讓女人專門生男娃,被政府給抓了……」
要不然就聊回憶:
「50年7月7,咱外島解放,當時子弟兵來了天天給家裡打水,林團長還教我打刺刀。」
「56年公社請來了越劇團,《販馬記》真好看啊,那個頭牌旦叫徐玉蘭,我還記得她的樣子。」
「嗯,那年頭一次看電影,還鬧了笑話,看的是《平原游擊隊》,雙槍李向陽『啪啪啪』打的真好,然後松井大鬼子領著一群小鬼子出現,有人去通知民兵隊來打鬼子,民兵隊以為鬼子殺回來了,趕緊敲鑼打鼓組織隊伍……」
「哈哈,鬼子在電影裡倒是殺回來了,松井喊『殺他個回馬槍』!」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老人們聊的很開心。
目之所及,皆是過往;心之所念,全為回憶。
王憶坐在板凳上擼狗頭,聽的津津有味。
王東方溜達的時候看見了他的身影,便沖他擺擺手指向碼頭。
這樣王憶便趕緊問了問:「今天的涼菜味道怎麼樣?」
老人們紛紛點頭:「好。」
「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涼菜,那個小雜魚怎麼酥的?我沒牙了也能吃。」
「有些魚皮太辣了,不過味道好,我兒媳婦下了麵湯,加一點調料湯拌一拌真好喝!」
王憶聽了老人的意見便跟著王東方離開去了碼頭,路上他們碰到王向紅,王向紅要去祠堂。
看見王憶他招招手,問道:「我一直沒問,不過聽大膽說滬都的紡織廠真支援咱衣裳了?還是三片紅?」
王憶說道:「對,是仿的三片紅,估計是給什麼單位民兵隊準備的吧,積壓幾年了……」
他把說給民兵們的託詞又說給王向紅。
王向紅聽的連連點頭:「五塊錢不貴,一點不貴,你打算怎麼處理?」
王憶說道:「就是五塊錢賣給咱社員呀。」
王向紅又搖頭:「賤了,你賣十塊吧,十塊錢一套衣裳也不貴,多出來的錢你留著給學校用,不能光是靠你的開資去支援學校。」
王憶笑道:「衣裳就算了,我聽說社員們一兩年置辦不上新衣裳,我就不賺他們這個錢了。等著咱社隊企業開始賺錢了,我從那裡面抽取一部分錢吧。」
「本來你也得抽取,不過這得開黨員和社員代表大會的時候商量,你供應了秘方,算是技術入股,我想給你百分之20的分紅,行不行?」王向紅問他。
海鮮涼菜生產過程中他只負責秘方,醬料用錢是算在生產隊的帳上的,王東喜定期給他結算,而海貨都是社員集體供應的,人力物力也是靠社員。
王憶一開始壓根沒想著要分紅,於是他拒絕了。
王向紅非要讓他拿分紅,他說這個黨的規矩:「五幾年公私合營,有些私營的單位雖然併入集體裡但集體還是要給人家分紅的。」
「比方說咱縣裡的紅星烘乾廠是並了曹氏烘乾廠來的,我聽老徐說縣裡一年給他家幾萬塊的分紅。」
「你別一心撲在咱集體上,不是,你一心撲在咱集體上是好事,我是鼓勵的、欣慰的。」
「但你也得自己留點錢,還要娶秋渭水呢。」
王向紅挺關心這件事的,隊裡這兩年竟然一個新媳婦都沒進來,他作為名義上的支書實際上的族長,心裡很慌。
王憶說道:「那行,我留百分之10,拿出百分之10分給工人,剩下的送入咱隊裡的公帳上。」
「衣服的話我就賣六塊錢一件,一件掙一塊錢,十塊錢好些人家捨不得買。」
王向紅默默的點點頭。
雙方分開,王東方積極的問道:「我也正想問你呢,滬都廠子真支援了好些衣服?六塊錢一件,你給我跟你嫂子一人留一件。」
王憶說道:「你和嫂子的肯定留出來,你倆和支書是一人兩件,我各送你們一件。」
王東方連連擺手:「那不敢、那不敢,讓我爹知道了能用菸袋桿子抽我,跟其他社員一樣,一人能買一件就行。」
他們到了碼頭,海水涌動波浪往礁石灘上一個勁的翻滾。
不少人坐在碼頭聊天。
昏黃的燈光下有好幾件三片紅。
除了王東義、王祥海兩個性子沉穩的,其他民兵都換上新衣裳出來顯擺了。
來燈下聊的外隊人中也有民兵,幾個隊的民兵因為總是一起受訓所以關係很好,這也是一種戰友情。
王憶到的時候大膽正興致勃勃的跟戰友說:「那可不是,我們隊裡一人一件三片紅,這傢伙今年秋天等去訓練你看著,我們隊裡服裝統一,這叫軍容齊整……喲,王老師來了。」
「王老師來了。」其他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
王憶坐下說道:「你們聊你們的,我過來問問涼菜做的怎麼樣?」
「好吃啊。」所有人意見統一。
王墨斗說道:「真的好吃,這涼菜太好吃了,我跟我爹今天開了你送的糧食酒,一人來了二兩,吃的真舒坦。」
「下酒好,真好,不過下飯不行,太淡了。」王東峰說道。
王憶說道:「這就是下酒的,下飯的我以後再琢磨其他配料。」
外隊人好奇,問什麼涼菜好吃。
民兵隊這群人除了能打架就是一個能吹牛,何況王憶做的辣鹵海鮮涼菜確實好吃。
不過他們把味道說的神乎其神,人家外隊人反而不信了。
王憶不在乎他們信不信,這些人不是他的目標客戶。
外隊人實際上對海鮮涼菜也不感興趣,海貨誰不是吃膩了?好吃能有多好吃?
他們關心三片紅。
有人來問:「王老師,你們隊裡有三片紅賣?我們外隊的能來買嗎?」
王憶一想。
這生意可以做。
玉騰龍酒店當時讓人給坑的挺慘,以『合規警服』的名義買了五百套衣服,現在全在王憶手裡。
島上成年人不多,一人一套的話那五百套差不多有盈餘,這樣可以把盈餘的賣給外隊。
當然賣給外隊就不是五塊六塊這個價格了。
而且還得好好處理,畢竟名義上這是人家城裡支援他們生產隊的農裝,他要是轉手賣掉這可就是標準的低買高賣、投機倒把了。
於是他先拒絕了,說:「衣服沒幾件,我們隊裡都未必夠賣,這樣,要是夠多的話我讓大膽聯繫你,給你留一身。」
外隊的民兵不甘心卻也沒辦法。
對於他們這些沒能當上兵又嚮往當兵的人來說,能穿上一身仿三片紅那是無上的榮耀。
就像王祥海傍晚說的。
他們這些人都經歷過以前城裡單位、學校動不動組織工人幹部和學生進行拉練的場景,當時隊伍清一色是三片紅,某種意義上來說三片紅是根正苗紅的證明也是城裡身份的證明。
漁家的漢子是相當眼饞這種身份的。
三片紅在外島從未出售過,漁家漢子除非是從城裡親戚手裡得到人家穿舊了不要的衣服,否則搞不到三片紅。
而六七十年代日子過的太艱難,鄉下城裡都艱難,所以城裡人也輕易不會把衣裳送人,除非是破損厲害的。
與三片紅一樣的還有王憶曾經在收購站買到的一個破皮包,黑色帶黃色『滬都』字樣的老式皮包,這種皮包在改革開放之前是各家單位發的福利品,外島漁家也接觸不到。
這就導致一旦有人家能搞到一件皮包會萬分得意,大膽就曾經得到過這樣一個舊皮包,那時候他只要去公社、去縣裡就會提著。
破了不要緊,補一補。
直到現在被提的散片了也沒捨得扔,修補了現在給王狀元當書包呢。
碼頭上的話題更簡單,就圍繞著三片紅在展開,來的外隊人一個個的試著穿這衣服然後互相評頭論足,王憶參與不進去,便領著老黃撤了。
還不如聽老爺子們講古呢,聽聽剛解放後的往事也挺有意思。
第二天上課前,王東峰來找他報導,他以後跟著王憶學調涼菜。
王向紅也來了,問王憶今天社隊企業正式開工了要怎麼安排。
王憶便說道:「我已經把調料都調好了,讓峰子先跟紅梅主任她們一起處理海貨,處理順序我都安排給紅梅主任了,海貨送過來我領著他按照重量來配比然後醃起來。」
「有些海鮮涼菜要多醃些時間入入味,有些要現拌現吃保持新鮮,我上午拌前一種,下午拌後一種,傍晚去縣裡鐵具廠門口擺攤。」
一聽他已經做好安排了,王向紅便心安了。
他現在是看透了,王家年輕一輩全看王憶了,王憶辦事穩當,年少不輕狂,嘴上沒毛辦事也挺牢,讓王憶辦事他踏實。
但他還是有點疑問:「為什麼去鐵具廠?鐵具廠門口都是賣冷飲賣啤酒的——說起這個啤酒,一股子尿騷味,為什麼工人還喜歡喝啊?」
王憶沒有給他解釋,只是笑道:「有錢人的口味是說不準的。」
他拍拍王東峰的肩膀讓去找劉紅梅報導,下午他們都要去縣裡。
做好的涼菜放入山崖下的庫房裡,那裡常年冰涼,屬於天然冷庫,天涯島沒有冰塊卻也能簡單的保存海鮮。
因為冷庫位置比較險峻,王憶一直沒去過,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跟著去送涼菜,進入庫房看了看。
冷庫位置就在英烈崖下面,暗流涌動、暗礁遍布。
在這裡船是過不去的,要下船挽起褲腿抬著漁獲進洞口。
王憶跟著下去,結果腳一碰到海水感到冰涼,這讓他大吃一驚:「怎麼這麼冷啊?」
王東峰哈哈笑:「對啊,這裡的水就是格外冷,科學上叫、叫寒流。」
「咱天涯島這下面就有一條寒流,影響的海域不大,就這邊然後一直往北,挺奇怪的,就像是這裡海底有一條寒冷的河水一樣。」
冷庫的山洞口被修整過了,鑲嵌上兩扇厚實的木板門,推開之後一股寒氣迎面而來。
王憶定睛看去,裡面的面積不小,頂上怪石嶙峋,下面已經打平了,面積得有四五百平米的規模,高度從一米到四五米不等。
低處的洞頂上打了掛鉤,掛著一尾尾的大鮁魚、大帶魚,有時候運氣好捕捉到旗魚也能掛起大旗魚。
洞頂高的地方則用來摞箱子,各種海貨存了不少,每天天不亮生產隊的船都要去縣裡碼頭送漁獲。
冷庫里通風,然後生產隊講衛生收拾的很乾淨,所以裡面雖然有腥味但沒有臭味,用來存放辣鹵海鮮涼菜問題不大。
王憶領著幾人把一盆盆的涼菜放好,然後繼續回去上課。
等到下午四點鐘,冷庫里的辣鹵海鮮和他下午剛拌好的一起被帶上了漁船,還有幾個學生也被帶上了漁船,然後王東峰搖櫓,他們一起駛向縣城。
學生們換了衣服鞋子,怎麼破落怎麼穿,不露腚就行,另外頭髮他給撓的亂糟糟,一看就可憐。
坐在船上秀芳問:「咱為啥不去市場要去鐵具廠?鐵具廠都是工人,他們可會過日子了,去那大門口賣涼菜能賣多少?」
王憶笑道:「嫂子你不能這麼想,你應該想一想有多少人會專門買涼菜?不都是買別的東西時候順便買上涼菜?」
「對呀,去集體市場賣的話,城裡人來買菜買肉的時候就會順便買點涼菜。」秀芳說道。
其實一伙人心裡挺沒底的。
別說縣城,就是翁洲市里也不缺海貨,海鮮拌涼菜挺常見的,家家戶戶當家主婦誰不會拌?這樣王憶拌的涼菜雖然味道好,可是城裡人願意花錢買嗎?
王憶說道:「你指望去買菜買肉的順便買咱們涼菜那就完蛋了,她們要麼是老人要麼是家庭婦女,哪裡捨得花這個錢?」
「對呀。」眾人紛紛點頭。
王憶笑道:「但鐵具廠的工人不一樣,裡面溫度高,他們幹活又累,所以門口有好些賣冷飲啤酒的,他們下班會買點冷飲或者啤酒解解乏。」
「咱們涼菜是下酒菜,跟啤酒是絕配,也就是說實際上咱不是自己選市場,是跟著啤酒選市場,啤酒在哪裡賣咱就可以在哪裡賣。」
「放心吧,能賣的。」
他語氣很堅定。
實際上心裡也不踏實。
要是這帶領鄉親們賺第一桶金的計劃失敗,那估計很影響鄉親們對他的信任感、對他的支持,也影響王向紅對他的信心和期待——
親娘咧,影響仕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