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末王憶在22年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於是等到船到了碼頭,他便提出送秋渭水回家。
秋渭水甜滋滋的答應下來,打著傘跟他走在路上。
一路上回頭率很高。
秋渭水心虛的說道:「王老師,我不打傘了吧,你看一直有人看我,他們肯定以為我是個瘋姑娘。」
王憶說道:「別瞎想,他們是在看咱倆,因為咱倆郎才女貌!」
別人愛看就去看,誰打遮陽傘誰舒服。
要不是不想被人誤會成娘炮,他肯定跟秋渭水一人一把遮陽傘。
他娘的這太陽的氫原子果然是不要錢的,燒起來真狠心啊。
烤的皮膚生疼。
幸虧他出門時候抹過防曬油了,要不然就憑他這天天藏在屋子裡養出來的細皮嫩肉,這會恐怕已經曬破了。
秋渭水可沒抹防曬油,所以王憶怎麼著也不能讓她被暴曬。
還好秋渭水從小就受到過異樣眼光的注視,她倒不是很在意路上人那古怪的眼神,既然王憶支持她打著傘那她就打著傘。
因為她也感覺陽光暴曬皮膚疼。
秋渭水和葉長安自然是住縣委大院,大院門口有傳達室,幾個老頭在乘涼,看見秋渭水回來打招呼:
「水丫頭回來了?咦,怎麼還打著傘?外面下雨了?咱這片怎麼還是大晴天」
「沒下雨,哪下雨了?昨晚聽電台天氣預報說今天翁洲地區大晴天,沒有雨。」
「六月天,孩子面,說哭就哭說下雨就下雨……」
秋渭水解釋道:「沒下雨,是陽光很烈,所以我打傘避避陽光。」
一聽這話有老人站起來了,表情嚴肅:「小水這可不行,大白天的不能胡亂打傘。知道夏天為什麼熱、為什麼陽光曬嗎?這是因為到了夏天地裡頭的鬼往外鑽,老天爺故意讓日頭熱熱的,要曬死它們!」
「你看你打起傘來這不是找事嗎?這是會招鬼的!」
「行了吧老李子,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宣傳你的封建思想?你這是封建糟粕!」有花白鬍鬚的老人嗤之以鼻。
旁邊叼著菸袋桿的老漢聲援他:「不錯,老李子老是搞封建糟粕,主席同志說過,現在有兩座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國主義,一座叫做封建主義。以後不能搞封建東西了,現在都講科學!」
「放你的狗臭屁,我是人民的戰士,我打渡江戰役的時候你還推著小車給我們部隊送炊餅呢。」老李子反駁道。
「你是人民的戰士你還搞封建糟粕嚇唬水丫頭?」老漢摘下菸袋桿鄙視他。
老李子說道:「我、我怎麼搞封建糟粕了?那主席同志還說,『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不斷地工作,我們會感動老天爺的。這個老天爺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
「你們看,主席同志也說過了,是有老天爺的,老天爺就是人民大眾!」
幾個老頭頓時吵鬧起來,跟一群小孩一樣。
秋渭水說道:「哎呀哎呀,李爺爺、祝爺爺你們別吵了。」
她不好意思的對王憶說:「王老師你別笑話他們,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而且祝爺爺和姜爺爺跟你一樣都做過教師呢。」
她又回頭對老人們說:「你們怎麼都坐在外面呢?今天可是星期六,下午有《岳飛傳》吧?」
老頭們聽了她的話頓時嘆氣:「有,可屋子裡的戲匣子壞了。」
「嗯,戲匣子中午頭壞了,不出聲了,要不然我們還能不聽評書嗎?三點鐘就有評書。」
「沒事,等等就好了,已經給廣播站通知了,他們會安排小劉過來修理的。」
戲匣子又叫廣播匣子,是個小木匣子,裡面是帶磁鐵的喇叭,算是廣播站的拓展配件。
這東西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最常見,內地好些生產隊的社員家裡牆壁上便有這個小東西。
戲匣子是好東西,個頭不大卻很有用,能聽戲能聽書也能聽新聞聯播,當然早期時候主要是用來聽中央放的《主席語錄》。
但它不能自己調頻道,只能跟著廣播站的主播收音機走,廣播站放什麼它就放什麼。
不過根據王憶所知,到了現在收音機開始普及,戲匣子應當少見起來,他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
老人們指向傳達室,裡面牆角確實掛這個小木頭箱子,這就是戲匣子了。
王憶估計這東西突然不出聲了十有八九是線路短路了。
前段時間生產隊架設電線所以他對電路這塊也研究了一下,以後生產隊電路出問題不能靠公社的電力所,他們得靠自己解決。
於是他說道:「諸位老爺子,我幫你們看看吧,或許我能修好。」
花白鬍子的祝老頭說道:「不用,我們已經托人給廣播站說過了,廣播站的技術員會來給我們修的。」
「小劉忙,今天不一定能不能過來,這小伙子能修的話讓他修,」有老人說著看向王憶,「小伙子你是電工?」
王憶說道:「不是……」
「他是老師也是詩人。」秋渭水驕傲的介紹。
祝老頭笑道:「明白了,是一名電力老師!」
王憶苦笑。
戲匣子就是扣在一起的小木頭匣子,他打開後順著電路看了看——比預想中問題要簡單,是一條電線皮老化脫落,電線接觸不良了。
於是他找了手套戴上,讓老頭們去找出一塊絕緣膠帶纏上,這樣合上戲匣子打開開關,頓時有清脆的歌聲響起:
「……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
「嘿,是軍港之夜。」老頭們大為高興,跟著戲匣子裡傳出的歌聲哼了起來。
《軍港之夜》前年才出現,一出現就紅遍大江南北,人人都愛聽。
翁洲因為有軍港所以更喜歡聽,他們覺得這就是寫給自己家鄉的歌曲。
戲匣子喇叭很簡陋,歌聲有所失真,王憶聽的直搖頭。
但秋渭水喜歡聽歌,直接在這裡坐下了,他只好跟著坐下陪聽。
《軍港之夜》唱完了還有《月光》、《海戀》、《我為祖國獻石油》,秋渭水側耳傾聽,表情很是凝神。
歌曲唱完後還沒有開始評書,而是先插播了一段新聞:
「聯邦德棍慕尼黑於昨日發生惡性爆炸事件,一枚遙控炸彈把西門子公司董事會成員貝庫爾茨炸死。據悉,該公司參加的美麗奸戰略防禦計劃和歐洲尤里卡計劃研究工作便是由貝庫爾茨負責……」
聽了這新聞,有老人面色凝重的說道:「國外還是很亂啊,還是咱們國家好,國泰民安。」
「那德棍能跟咱比?他們跟小鬼子一樣都是大戰的戰敗國,現在都被分成兩個國家了,這叫啥?主權和領土不完整!」
老人們很喜歡就時局發表意見,越是國際問題他們越是熱忱,王憶估計1999年那件事的保密協議就是他們給泄露的。
終於,插播的新聞結束,戲匣子裡響起一個女聲:「各位聽眾朋友上午好,現在是首都時間下午三點整,接下來為您播放單田芳老師的《說唐後傳》,敬請傾聽。」
隨著這聲音落下,戲匣子裡又傳出『啪』的一聲響,這是醒木拍打桌面的聲音,預示著評書要開始了。
正所謂一張嘴、一張桌、一把醒木,就靠這三樣東西,說書人就能演繹出千軍萬馬,說學逗唱盡在其中。
王憶詫異的問道:「不是岳飛傳嗎?」
秋渭水說道:「以前都是岳飛傳,現在岳飛傳說完了嗎?」
老李子聽了他們的話後搖頭,說道:「劉蘭芳說的書有什麼好聽的?這單田芳說的才好聽,《說唐後傳》熱鬧著呢,天下英雄出隋唐,好好聽。」
單田芳確實是評書中的明星,傳達室里還收藏了一張有他照片的掛曆紙。
眼看評書要開始了,花白鬍鬚的祝老頭鄭重其事的將掛曆紙打開:「把單老師請出來。」
王憶打眼往掛曆上一看。
這是單田芳?這不是李雲龍嗎?
他還沒有見過風靡七八十年代評書界的單老師。
第一次見,他感覺單老師跟吃胖了的李雲龍有點像。
這時候評書聲音響起:
「各位聽友聽眾大家好,咱們昨天說到這唐軍圍困大梁國國都九鼎盛京城,久攻不下。夜半,李世民在魯明星、魯明月、程咬金的保護下夜探敵營,卻被左車輪發現。左車輪殺死魯明星、魯明月,程咬金逃走搬兵,李世民在淤泥河被左車輪追得正急,一員白袍小將如神兵天降!」
「今天咱們繼續往下說,卻說這一員小將是從何而來呢……」
單田芳聲音低沉,極有磁性,他咬字清晰、字正腔圓,而且語氣中感情濃烈,一段段大唐故事穿過歷史在他口中演繹出來。
但王憶看過掛曆上的畫像後老走神。
他腦海裡頭竄台了,老是擔心指不定什麼時候戲匣子裡會傳出李雲龍那一聲咆哮:「二營長,把老子的義大利炮拉上來,轟他娘的金賊」。
其他人包括秋渭水在內卻是聽的津津有味。
大家屏息靜氣,甚至不敢大聲呼吸,都在仔細的聽著評書。
王憶以前在島上說《鬼吹燈》的時候,便有社員跟他介紹說聽評書最好的時候是在夏冬最熱最冷的時節。
熱的時候屋裡住不下人,家家戶戶出來乘涼。
有些人家裡有裝電池的收音機,他們會帶到路口,然後大家一邊搖晃蒲扇乘涼一邊聽評書。
冬天就更好了。
農田裡沒有活,天太冷也不能出海,這時候誰家有收音機那人們可以圍在他家裡的爐子四周聽評書。
碰上大方人家還會給他們在爐子裡放兩個地瓜、在爐子蓋上撒一把花生黃豆。
想想,外面寒風呼嘯,大地一片雪白,萬物俱籟,這時候收音機里放著抑揚頓挫的評書,大傢伙剝花生吃黃豆,滿嘴香噴噴。
想到這裡,王憶下意識的吧唧了兩下嘴巴。
滋味一下子出來了。
他的皮包裡帶了很多零食,是給秋渭水帶的爆米花,於是便拿出來分給秋渭水。
秋渭水很大方的分給老人們,老人不說話,拿到後一邊聽評書一邊慢慢咀嚼爆米花。
時間伴隨著他們有滋有味的咀嚼聲緩緩流逝,最終戲匣子裡傳出一個『啪』的一聲脆響,然後單田芳說道:
「各位聽眾朋友,長篇評書《說唐後傳》今天就播放到這裡,明天同一時間繼續播放,歡迎到時收聽。」
有老人不舍的嘆了口氣道:「唉,這一段又結束了,太短了。」
「這也沒多少故事,單田芳的評書就這樣,還是劉蘭芳的好,《岳飛傳》那真是帶勁,明天上午是不是要說金毛太歲牛通夜探秦府刺殺秦檜的事?」
「單田芳說的咋個不好?他說的最好,比劉蘭芳的好,你看這個單田芳他天生就是說書的料,老天爺賞飯吃。」
「為啥?你哪裡看出來的嘛?」
「他這個名字,用老體字來寫有十二張口,這不就是天生說書的料?」
「那也比不上劉蘭芳,劉蘭芳火呀,我聽廣播說她去津門演出,那人群把周圍的房子都壓塌好幾間。」
「就是,鋼都的公安局還把她評為社會治安模範哩,播她評書的時候交通事故和犯罪率都很低,給她一個暖水壺當獎品。這是什麼?官方認可!」
老頭們開始爭執起來,爭得不可開交。
秋渭水想勸說老人們別爭了,結果老人們一看有晚輩勸架直接興奮了,吵的更厲害。
這樣秋渭水無奈了,求助於王憶。
王憶這邊聽完評書看吵架,正覺得人間值得呢,他不勸架,而是起鬨:
「老爺子你們別爭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們光靠說能爭出個誰厲害嗎?嘴皮子不管事呀。」
嘴皮子不管事什麼管事?
拳頭管事!
老頭們都是人精,一下子聽出他在拱火,不過也能聽出他是在開玩笑,便同仇敵愾的懟他。
秋渭水見此大為欣慰,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老李子問道:「水丫頭,這個電力老師是哪裡來的?他跟你什麼關係?」
秋渭水支支吾吾。
老頭們一看她低頭便知道怎麼回事,都很是吃驚,紛紛打量王憶:「你這臭小子是什麼來路?什麼時候把水丫頭騙到手的?」
「水丫頭,你爺爺知道你跟他處對象嗎?」
秋渭水含羞帶怯的說:「我爺爺昨天領我去見他長輩來著。」
一聽這話祝老頭拍大腿:「好傢夥,看來咱幾個老不死的蹬腿之前能吃上水丫頭的喜糖了。」
老李子指著王憶說:「可是這個小子心眼不好,他剛才是不是給咱起鬨拱火呢?」
秋渭水說道:「沒有,我讓王老師勸你們不要吵,王老師故意激將你們,讓你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看,現在你們不是不爭了嗎?」
王憶詫異的看向秋渭水。
我在你心裡竟然這麼好嗎?
老李子琢磨著說道:「有這個可能,這小子剛才是故意起鬨的——壞了,他心眼多啊,水丫頭會不會受他欺負?」
他們正在這裡聊著天,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挎著個木頭箱子的年輕人匆匆忙忙走來。
到了門口年輕人便喊道:「祝大爺、姜大爺、李大爺你們都在呢?我聽說你們的廣播匣子壞了?不好意思,今天我有個電力所的同學歇班過去找我討論了一個學習問題,我來晚了。」
他進來看見了秋渭水,秋渭水沖他禮貌的微笑。
小伙子身軀一僵,然後臉紅了。
老李子看到這一幕調侃他說:「小劉,你不是跟你同學討論學習問題,是知道我們院裡的水丫頭這幾天不在家所以不來吧?」
「現在是聽人家說水丫頭進門了,所以趕緊來看看?」
這年輕人顯然就是廣播站的技術員了。
年輕的技術員臉色紅的跟深秋的柿子一樣:「李大爺你別開我玩笑,我真的學習來著,我同學現在還在我們廣播站呢,不信我領你去看看。」
秋渭水主動幫他解圍說:「就是,李爺爺你別亂開玩笑,小劉同志上進、愛學習,這是好事,咱們應該、我應該向他學習。」
幾個老人詫異的看向秋渭水:「小水你現在還會給人解圍了?」
「最近水丫頭的情緒挺好——哦,我知道了。」
老人們紛紛拿手指點王憶。
王憶不動聲色的挺起胸膛:不錯,正是我妙手回春!
小劉感激的看向秋渭水,說道:「大爺們,我去看看你們的匣子……」
祝老頭笑呵呵的說:「不用看了,我們匣子是壞了,但又讓這小伙子修好了。」
他指了指王憶。
小劉跟王憶握手道謝,問道:「是不是地線出問題了?最近天熱地干,地線可能接觸不好。」
王憶說道:「是匣子裡一條線路的膠皮老化了。」
小劉一聽說道:「線路老化了?那直接換一個吧。」
老李子擺手說:「不用不用,那樣多浪費?已經讓王老師修好了。」
小劉笑道:「既然有一條線路老化了,說明其他線路也老化了,以後還是容易壞,所以換一台吧。」
「多浪費呀!」
「不浪費,不要緊,哈哈,大爺你們不知道,現在我們廣播站裡頭有的是你們這種廣播匣子,現在好的都拆掉變成配件進行回收利用,不好的則直接賣給回收站。」
「怎麼回事?」
「就是現在不是流行收音機了嗎?廣播匣子被淘汰了,被時代淘汰了,於是上級部門讓我們開展回收工作,避免浪費。」
「啊?廣播匣子被淘汰了?現在都不用廣播匣子了?」
「對,特別是年輕人嫌這東西老舊,年輕人結婚都講究三轉一響,條件更好的人家講究的是三轉一響帶咔嚓,廣播匣子沒人要了。」
老人疑惑的問:「三轉一響都知道,自行車、縫紉機、手錶和收音機,這帶咔嚓是什麼?」
小劉比劃著名說道:「咔嚓,照相機嘛!」
老人們恍然大悟。
小劉說的精神昂揚,一邊說一邊偷偷瞄秋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