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繩到手,王憶先給春紅、秀紅等人打單節看:
「我研究過了,平安結主要是兩種繩扣組合起來的,你們看,外面一種、內部一種,主要就是它們,另外是下面掛個紅穗子、上面打個大扣來掛……」
「上面這個扣子是對疙瘩,我們都會打。」婦女們紛紛說道。
王憶問道:「噢,這個就是對疙瘩?」
對疙瘩是漁家最常見的繩扣了,簡單來說就是兩條繩索相接、繩子頭相交,每條繩子頭繞過對方一圈打一個結,兩結對拉後如兩個疙瘩相扣,繩索因此連在了一起。
這種繩扣在生產中對接容易,放在這種平安結上就是簡單美觀,可以用來做懸掛扣。
當然簡單的對接會導致繩扣在受力太大時發生滑脫,婦女們七嘴八舌的給出建議:
可以不打尋常的對疙瘩,打雙疙瘩扣、明對疙瘩扣和暗對疙瘩扣之類,這樣更美觀也更穩定。
提到了美觀,有人就說:「要想好看就得打娘們扣,娘們扣好看。」
「娘們扣好看容易滑脫,要我說這平安結是在船上用的,船上老晃悠,得結實才行,要結實就得打爺們扣。」
春紅笑道:「你們別爭別爭,你們這麼說,王老師哪裡能聽得懂?」
她又問王憶:「你知道娘們扣、爺們扣嗎?這兩種扣也常見,都挺好看的。」
「不過娘們扣帶花樣,這樣它繞來繞去的就不那麼穩固了,因為繩扣的勁頭都在外面,裡面的芯子打結少,穩固性不行,所以咱都說娘們心(芯)軟、爺們心(芯)硬。」
王憶讚嘆道:「這繩扣是一種文化呀,我得向各位同志好好學習。」
婦女們一聽這話來勁了,都愛聽好話。
她們用線繩給王憶演示起來,每個扣子還帶著一句諺語,比如最牢固的扣叫五子扣,俗話說『系樁用五子扣,跟養船的有仇』。
這種扣子屬於死扣,系上後要想打開只能用刀剁斷繩子。
婦女們給他演示系扣也演示解扣,解扣都有一步是用手指去捅扣眼,然後秀紅就跟王憶說:「這就叫女人怕哄扣怕捅。」
有結婚的婦女笑道:「不光扣怕捅女人也怕!」
然後所有婦女不管已婚未婚都哈哈大笑。
王憶在裡面鬧了個大紅臉。
你們守著我這樣的黃花小伙子說這些土味騷話真的好嗎?
再多說點!
搞快點!
漁家人從小就跟繩扣打交道,所以要編一個平安結真是問題不大,她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你教我我說你,然後就這樣很快手裡都編出了一個平安結。
打好了平安結、掛好了紅穗子,這樣主體就完成了。
她們給王憶看,然後並不感到驕傲還有些不滿意:「咱編的不行呀,王老師,太松松垮垮的了,跟破鞋的褲襠一樣。」
王憶說道:「沒事沒事,這是因為中間有個空,咱把這個空子填上以後就好辦了。」
這個空子是留著放像章的。
但船上的平安結用的是四周帶孔的玉石,繫繩扣時候打進去就行,上下左右四個孔,繩子穿過去繼續打結即可,等於是把玉石打在口子裡,美觀又結實。
可像章沒有孔。
於是他們討論了一下,決定重新打扣子,在中間穿過一根線繩,將領袖像章掛在上面,這樣也能形成繩扣包裹住領袖像章的狀態。
結果這樣繩扣並不能把領袖像章緊密包裹,導致平安結還是松松垮垮。
最後春紅一拍大腿說:「咱就把這個平安結給完整的打好,然後把領袖像章掛在上面,不用非得把領袖像章包裹起來,把它掛在上面不是一樣好嗎?」
「對,這樣領袖像章還突出於平安結表面,更突出領袖同志的音容笑貌。」王憶一聽這還真是個好主意。
他們拆開繩扣重新打,這下子打出來的平安結就像模像樣了。
王憶帶回來的領袖像章大小不一樣,挑個大小合適的掛在平安結中間,這樣一個領袖平安結出來了。
繩扣結實,整體美觀,王憶拿起來看了看。
海風吹動平安結,紅穗子隨風搖擺,平安結也搖擺,領袖同志在風中微笑。
王憶從頭到尾、正反搗鼓著全面看了一遍。
很好!
他放下平安結鼓掌說道:「來來來,同志們咱給自己呱唧呱唧,手藝非常出色,工藝非常出眾,這肯定能賣錢。」
婦女們高興的鼓掌,春紅問:「王老師,你說這樣一個平安結能賣多少錢?」
王憶說道:「考慮到咱外島漁家的購買力,咱根據個頭給定價,這種巴掌大小的定價五塊錢。」
「五塊錢可有點貴了,咱幾分鐘就能編出一個來,這能值那麼多錢嗎?」秀紅問道。
王憶說道:「能,因為咱賣的不是繩扣,賣的是一份平安,平安結保平安!」
婦女們點點頭。
這話有道理。
青嬸子說道:「這樣來看五塊錢不貴,今年過年公社年集上有佛海縣的人來賣平安符,說是什麼高僧開過光。那傢伙一個還賣十塊錢呢,不准講價,說誰講價就是心不誠,佛祖就不保佑他了。」
王憶說道:「沒人舉報他們,把他們給抓起來?這不是迷信嗎?」
青嬸子笑道:「嗨,這種事在咱漁家管的不嚴,政府也知道咱就是求個心安,咱漁家人天天風裡來浪里去太危險了,所以求個心安不是壞事。」
王憶說道:「說的有道理,來,這個繩扣套路大家都摸透了,那咱不廢話了,趕緊開工。」
「要做多少?」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還有別編這種小的,船大需要的平安結也大,往大里編,然後賣十塊錢!」
王憶把大的領袖像章擺出來:「根據像章的個頭來編平安結,反正越大的賣的越貴——它們不光能掛船上也能掛車上掛家裡,掛船上是一帆風順,掛車裡是出行平安,掛家裡是安居樂業!」
婦女們聽著他的話發出響亮的笑聲:「哈哈哈,王老師你不愧是個教員,嘴巴真能說。」
「小秋是不是讓你這張嘴給迷住的?」
「我要是跟王老師這麼能說就好了,以後跟我婆婆吵架我說她一個頭昏腦漲。」
「小翠你可真孝順了!」
說著鬧著,一個個平安結被做了出來。
王憶坐在樹蔭下聽她們隨意聊天,倚著樹幹枕著手看向礁石灘、看向湛藍的天空看向浩瀚的海。
夏至未至,熱浪已經滾滾而來。
在漁村看海,這來的可真是熱和浪了——
說起來天涯島其實是避暑的好地方,背靠青山面朝碧海,頭頂海鳥啼鳴清脆,四周海闊浪濤滾滾。
但夏天一樣感覺炎熱。
村裡的狗也知道這點,它們很機靈,一個個的跑到海里去泡個澡,然後搖擺著尾巴跑到樹蔭下來眯著眼睛享受風吹。
王憶看的很服氣。
人不如狗。
碼頭上停著船、曬著網、亮著魚叉,漁船、漁網、船櫓、船錨,它們一一擺放在火熱的陽光下。
這讓海上的風光多了幾分生活氣息。
有老人們在樹蔭下修補漁網,他們偶爾的抬頭看看海看看碼頭上擺放的傢伙什,心裡想的、嘴上聊的都是過去的舊時光:
「最近隊裡弄了不少腐殖肥,這是要幹什麼?又要大辦群眾農業勞動?」
「不是吧?那是五幾年的事了,58年?當時提出了個口號是吧?大辦農業積肥料、興修水利建水庫。」
「60年吧?58年咱不是集體去粵北砍毛竹來著?那傢伙累啊,記得不記得了?睡竹床、用竹筷竹筒吃飯、抓竹蟲竹鼠加餐,那傢伙柴米油鹽都缺,咱社員不習慣山上生活,一下子得了浮腫病。」
「是你記岔了,砍毛竹是60年的,咱去粵北砍毛竹,粵北的同志來咱海上捕魚。這事我記得,我當時是民兵,咱這裡沒有大型冷庫,粵北的同志當時來撈墨魚,撈了得曬魚鯗,然後我們民兵要值班,防火防盜防敵特破壞。」
「是,老山記得對,60年粵北來撈墨魚,當時分散租住在咱群眾家裡嘛,辦公住宿在一起,屋裡搭張床就睡覺,放一張桌子就工作。」
「對對對,是這麼回事,那時候真熱鬧,哈哈哈,咱聽不懂粵北的同志說話,粵北的也聽不懂咱說話,鬧出好些笑話來……」
王憶靜靜地傾聽他們說話。
老爺子們的話題很少進入七十年代,主要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展開,那是他們的黃金人生。
一個下午他都在看海聽人聊天。
並不無聊。
很悠閒,很自在。
還是那句詩: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到了傍晚,大隊委的下工廣播響起來,這時候碼頭上熱鬧起來。
學生們撿柴火回來了,一艘艘小船沉甸甸的,上面都是木頭,學生們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扛起木頭排隊往山上走。
出海捕魚的船也逐漸回來了,一箱箱的魚放下,還有人過來遞給王憶一條大黃魚:「王老師愛吃黃魚拿回去吃。」
王憶問道:「今天碰到了個黃魚群?看你們挺高興的。」
「對,」漢子笑道,「運氣好,中午頭碰上了個黃魚群,下網捕撈上來得有個三四百斤,咱這個月的指標肯定能完成了。」
漁家生產隊都有捕撈指標,這個指標是跟國家下撥的口糧相關的,所以不管是不是大包幹的村莊、生產隊都不敢不完成。
漁獲暫時送進冷庫,然後每三天就要有船出發送去統一的集貨點,直接送漁獲上大船。
這事跟王憶休息衝突,所以王憶還沒有跟著去送過漁獲。
主要是送漁獲沒什麼意思,這是力氣活、髒活,搖櫓去市里來的大船然後往上扛漁獲。
有人給分級、定級,分好級別送進船上冷艙,有幹部負責登記,這樣漁民搖櫓回來就行了。
王憶拎著大黃魚往回走。
這時候也有準備來看電影的外隊社員到來了,提前來的往往是頭一次來看電影的人,看過次數多的都摸到了天涯島放電影的規律,都是踏著夜幕再來。
在他身後是婦女們收拾紅線繩和平安結,下工的漁家漢子們好奇的上去看:
「這是你們自己編的?」
「呵,這紅繩扣大,上面還有個領袖啊,領袖同志好!」
「編的還怪好呢,給我看看。」
「滾,你看你一手的魚鱗,別上來碰啊,這是要賣錢的。」
王憶拎著大黃魚回去遞給漏勺幫忙收拾,有外隊的人結伴來門市部:「王老師,給打一角酒,打你那個好酒。」
「再來一個五香雞蛋吧,老五你要不要五香雞蛋?」
「我不要、我,那個我要花生米,要不然咱分著吃吧,反正你的五香雞蛋也得切開。」
還有人帶著孩子來,孩子沒進門就嚷嚷:「我要吃爆米花、要吃爆米花!」
王憶麻利的把五香雞蛋切開,又拿出一包剛爆好的爆米花給小孩。
小孩饞,看著櫃檯上的酒肴便再次嚷嚷起來:「爹我要吃雞蛋,爹我要花生米。」
「你要屁。」漢子不高興,「這也要那也要,你當咱家地里也有金餅子?就要一包爆米花行了。」
小孩聽到這話嘴巴一癟就要哭。
漢子指著他說:「你敢在這裡哭,你看我怎麼抽你——把眼淚給我憋回去!」
小孩抱著爆米花,只能憋住哭聲去抽噎。
王憶抓了一小把花生米偷偷塞進他兜里。
小孩頓時咧嘴笑了。
漢子不太好意思,抽了抽鼻子訕笑道:「王老師這多不好……」
「沒事,就幾個花生而已。」王憶拍拍他肩膀。
他忙活了一圈人不多了,這時候漏勺在大灶門口喊:「王老師,吃飯。」
王憶出去,暮色降臨。
天涯島和四周海域的傍晚總是溫暖絢爛。
此時夕陽紅、海水也紅,海上有浪花有帆影起伏。
黃昏紅耀天,廣袤大海生壯美,山林有松濤、海上有波浪。
海風吹來,相比中午已經清涼一些,裊裊炊煙被風吹的搖曳,天空雲彩則隨風蕩漾。
夜色將晚,遠海陷入沉寂與黑暗,暮色像是從遠處襲來,夕陽的光亮緩緩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