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春唬了一跳,輕聲問:「主子可不能亂說,什麼惠嬪娘娘對皇上下藥呀,這話說出去可是要……」
「要闖禍,我明白。」嵐琪卻很鎮定,「可我也明白,有些事我能不計較或者沒資格計較,但有些事必須計較,她能有一次必然能有第二次,做得出那樣的事,到底長了什麼樣的心?你剛才說了那麼多,都是在懷疑貴妃,可我卻只想著惠嬪,所以我才疑惑,她怎麼能對親生兒子下手?佟貴妃曾經那樣對待我折磨我,我也只是覺得她可憐可悲,但是聽說惠嬪竟然敢對皇上下藥,想著她平日溫柔端正客氣大方,如此這般的道貌岸然,我才第一次覺得一個人那麼可恨。」
「您要對惠嬪娘娘做什麼?」環春很緊張,跟了主子這麼多年,從低微的常在到如今風光的主位,竟還是頭一回看她冒出這樣主動的心思,一直以來都是防備退讓,哪怕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也自己吞下,突然變得如此強硬,連她都不能適應。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迷茫,毒菇這樣的事,還有她從前對皇上動手腳的事,到底要怎麼做才好?」嵐琪困惑不已,「還有覺禪氏,聽說她為了從翊坤宮離開,為了博得皇上的矚目,為了報復郭貴人虐待她,夏日裡幾乎是一步一算計,我就在想啊,這樣的事到底要怎麼做?環春,我要怎麼做才能讓惠嬪永遠不能靠近乾清宮?她們一個一個,為什麼這麼聰明?」
環春心裡噗噗直跳,她又哪裡懂什麼心機手段,深知主子若真踏出這一步,可能就會偏了她一直以來走的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方向才是對的,但至少主子一路走來,穩穩噹噹,這輩子就這樣走下去,即便不是最正確,也錯不到哪兒去,心內轉了又轉,拉著嵐琪從鏡台前坐到床上去,扶著她的肩膀說:「您冷靜一些,大阿哥的事一定讓您又想起四阿哥差點被悶死的事,現在您情緒很激動,等冷靜下來就好了。」
嵐琪一下一下喘息著,果然環春是了解她的,軟軟地靠在她身上,漸漸平靜才說:「我今天說覺禪氏拿高貴悽美的藉口博同情做自私自利的事,剛才我對你說的這些,何嘗不是如此。我要對惠嬪做什麼呢,使絆子坑她,讓她失信於兩宮?還是下毒手害她,讓她從此不能在六宮活躍?難道仗著守護皇上為理由,做和她們一般無二的事?」
環春舒口氣,安撫她:「不如您上稟太皇太后知道,讓太皇太后來決定怎麼處置這些事。」
嵐琪無力地搖了搖頭:「無憑無據,不過是覺禪氏一句話而已,我是太激動了,而在別人聽來,或許只是她在我面前裝可憐的藉口。」她定了定神,自己坐周正,拍拍環春說,「你聽我發發脾氣說完,我舒服多了,怪不得皇上總讓我有事沒事都要聽著他說話,有時候說出來未必需要得到什麼解決,就是想透透氣。」
「您想明白了嗎?那之後的事呢?」環春被嵐琪這樣一折騰,反而沒了方向。
「就我之前說的,永和宮外的事,咱們不管。」嵐琪雖然說著這樣的話,眼中卻掠過異樣銳利的光芒,果然口中慢悠悠道一聲,「嬤嬤曾說讓我來日登臨高位時,不要把昔日見到的醜惡同樣也掛在臉上,但是環春你也見過諸神尊像吧,你知道為何神佛明明是慈悲向善,但有很多卻是凶戾惡煞的面容?」
環春晃了晃腦袋,但聽嵐琪繼續說:「我在大佛堂里陪太皇太后念經時,太皇太后告訴我,因為惡鬼凶靈也會懼怕,它們最是欺軟怕硬的東西,所以許多神尊都露出凶戾的面容,好鎮壓妖魔鬼怪,之於常人,亦是震懾。所以說,臉上掛凶容,並非都是惡,嬤嬤當初對我說的話,應該是只對了一半。」
「奴婢明白了,可是……」環春輕聲道,「您不是神佛呀。」
嵐琪點點頭,沖她微微一笑:「我明白,這樣的道理,放在心裡就好。」
話音落下,外頭更鼓聲響,夜越深,永和宮的燈火該熄滅了。
毓慶宮裡,玄燁獨自而來,彼時太子還未入眠,又因搜查糕點的事驚擾了他,玄燁來後與兒子說了會兒話,才漸漸哄他睡著,他撩起了胤礽的衣袖,露出那一條抓傷的痕跡,手指輕輕拂過,想著胤礽說的那些話,心中很不是滋味:真的是胤禛劃傷了他?
離開太子寢殿,立在毓慶宮開闊的院子裡,皓月當空皎潔明亮,不需什麼燈籠映照都能看到周遭十步遠的東西,李公公將太子身邊的宮女嬤嬤太監侍衛們通通帶來,烏泱泱的二三十人,玄燁立於高處看著他們,自發現之前的乳母和嬤嬤多嘴多舌之後,一批批人精挑細選,為的就是給太子最好的環境,近些時候太子比從前開朗些,想必是有用的,但玄燁太在乎胤礽也太了解他,今晚在永和宮他說的那些話,並不尋常。
但此刻玄燁只是說:「即日起太子毓慶宮內的飲食,每日每頓三查三驗,太子不可隨意在宮外吃東西,各宮妃嬪處也要小心應付,國宴家宴朕會帶他在身邊,外處送來的東西都要經御醫查驗,不可出一點紕漏。你們所有人,從近身的嬤嬤到門前的侍衛,任何人若給太子造成傷害,朕都將連坐治罪。」
階下眾人聽得都面如菜色,但皇帝繼續說:「伺候太子,就是伺候大清的將來,你們自比其他處所高人一等,但身上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重,朕也不想強人所難,你們當中若有不想擔當責任,害怕被別人連累的,現在走出毓慶宮,朕不會讓任何人為難誰,自有別的去處。但此刻不走,往後的日子,就只能記著朕的話,好好照顧太子,容不得他有任何閃失。」
階下小到宮女,大到隨行侍衛,一個個都面面相覷,玄燁重申想走的人他不會為難,這下還真走出去兩個小太監,稍後又有一個宮女,再等了半刻,玄燁道:「李總管數五十下,再無人走,朕就當你們都留下了。」
李公公領命,一聲一聲數著,直到四十九仍無人挪動,待五十整數,眾人紛紛屈膝,俯首說誓死效忠太子。
玄燁將心沉一沉,吩咐李總管:「留下的所有人,賞銀百兩,離開的三個人,安排好的去處不要為難,不要給太子造孽。」
說完這些,玄燁要回乾清宮,但走時又朝李公公遞過眼色,等他回到乾清宮要更衣歇息時,胤礽貼身的保姆嬤嬤被帶來,這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生得端正慈善,膽子不大,一進乾清宮的門就哆嗦,不知皇帝要找她做什麼,隔開一道屏風,就聽皇帝問她:「太子手臂上的傷痕,究竟怎麼弄的?」
那嬤嬤伏在地上,很是猶豫,卻聽李公公幽幽一聲:「若是撒謊,毓慶宮上上下下的人,可都要死在你手裡了。」
「公公,哦不,皇上……」嬤嬤嚇得膽破,戰戰兢兢道,「皇上恕罪,太子手臂上的傷痕,的確是四阿哥劃傷的,可是太子沒有對您說實話,奴婢也不敢說啊。」
「你說,朕恕你無罪,也不會告訴太子。」屏風後頭傳來低沉的聲音。
嬤嬤忙道:「不是四阿哥搶三阿哥的東西,太子出面阻止才劃傷的,是太子搶四阿哥的東西,四阿哥急了抓著太子的胳膊,被太子朝後一推跌在地上,當時四阿哥手裡正抓著一隻菱角,就把太子劃傷了。奴婢不敢聲張把太子拉開了,太子也叫奴婢不要多嘴,但之後大公主和端靜公主見四阿哥哭鬧來哄他,可貴妃娘娘來後就以為是公主們欺負了四阿哥,皇上……奴婢也不知道為什麼,太子會把事情打散了,然後顛倒了再告訴您,奴婢聽得心驚膽戰,也不敢吱聲。」
屏風後頭許久許久的沉靜,嬤嬤慌張,李公公也不安生,終於又聽見皇帝的聲音,慢聲說:「太子平日的話並不多,除了聽他背書問功課,就很少開口,若是有妃嬪在他更加沉默,今天在永和宮說那麼多話,朕就覺得奇怪,所以才想問問你,沒想到,果然。」
「奴婢該死,皇上。」嬤嬤又道,「夏日裡您時常在承乾宮,太子時不時就會問奴婢您是不是又去陪四阿哥了,您說太子他是不是因為想讓您多陪陪他?這才撒謊的……」
屏風後頭又一陣寂靜,玄燁不知在想什麼,再開口便說:「今日之事你難逃干係,讓太子撒謊比起讓他吃錯東西磕著碰著更可惡。但是朕不罰你,只要你記住一件事,你是太子的奴才,可你的主子,只有朕這一個,將來再有這樣的事,要等朕來問你而不是你先來說的話……」
李公公忙插嘴:「萬歲爺,奴才會交代,時辰不早了,您歇著吧。」說著喝令那嬤嬤,「跟我來。」
但兩人才轉身,李公公伸手去拿燭台要吹滅蠟燭,皇帝又道:「派一乘軟轎,靜靜地去永和宮,把德嬪接過來,夜深了,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
且說嵐琪早已躺下,雖還沒有睡著,但她自入主永和宮,就再也沒有被接去乾清宮侍寢的經歷,今夜若非瞧見乾清宮裡熟悉的太監來,她都不敢信真的是玄燁要她去,久違的大晚上被接走,恍然回到還在鍾粹宮的光景,她匆匆忙忙的沒來得及梳妝,只裹了氅衣攏了頭髮就來,被乾清宮的太監掌著燈籠引到寢殿門前,小太監就客氣地說:「娘娘自己進去吧,皇上說了,不需要奴才們在跟前。」
嵐琪點了點頭,跨門而入,殿門在身後被合上,她拿起門前的燭台,緩緩走進去,繞過屏風,只見玄燁已經躺在榻上,一手低著額頭似闔目冥想,聽見了腳步聲也不睜眼,只是另一隻手朝外頭伸出來,是要讓嵐琪靠近。
她放下燭台,解開氅衣,裡頭只有一件常衫,自行脫下露出銀珠色的綢緞寢衣,水滑的綢緞在燭光下反射晶亮的光芒,伸手拔下髮簪,烏黑柔亮的長髮如瀑布而下,但這一切床上的人都沒看,只等她走近床榻,才要開口要喊一聲,就被人摸到了手捉住,輕輕一拉把她攏到懷裡,似乎她身上的氣息能讓人安寧,玄燁一翻身,把她帶進了床里。
兜頭兜腳都被玄燁擁抱住,嵐琪稍稍挪動了一下,輕聲問:「皇上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