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皇帝心情甚好地抬頭,看到面前一排高高低低的孩子,最小的七阿哥站在五阿哥身邊,他先天有殘缺,宮裡人養得再好,也終究顯得瘦小,玄燁一個個看過去,在胤祺和胤祐之間,心裡頭突然缺了一塊。
若是胤祚還在,他現在會是什麼模樣,兩年的書房學下來,應該不再那麼調皮搗蛋,又或者性子難收,在書房也不肯老老實實,那樣嵐琪一定會對兒子發脾氣,兩年裡指不定他還要為了孩子的事去哄她,可是那些幸福的負擔,老天沒來得及給他就收回了,是怕他肩上的擔子已經夠沉重,還是他這個阿瑪做的不夠格?
他承認,雖然都是自己的孩子,不論是皇后所生的太子還是答應常在生的阿哥,玄燁珍惜每一個孩子,但人心生來就長偏了,他也不能免俗。過多喜愛其中幾個孩子之餘,他也盡力教養其他的孩子,將來他們都是朝廷的大臣、皇室的王爺貝勒,愛新覺羅的枝葉從紫禁城伸展出去,要靠他們一起支撐起強大的皇室,滿人的江山傳承,從他這一代才真正開始。
此時李公公從外頭進來,說八阿哥在等了,玄燁讓兒子進門,但見胤禩乖巧恭敬走進來,向父親行了大禮後,又見過諸位兄長。玄燁一直聽說八阿哥性情溫和,平日所見的確是個懂事聰明的孩子,今日再見他,覺得突然長大許多,但上書房是嚴肅莊重的事,此刻皇帝亦嚴肅地說:「下午與你的師傅見了禮,明日起就要上書房,書房裡規矩大,你的皇兄們都做得很好,朕希望你也能和他們一樣專心讀書,咱們滿人要吃透了漢人的學問,才能好好掌管這個天下。」
八阿哥一一應諾,之後皇帝又問了幾件事,再與諸阿哥一同進了午膳,午後八阿哥上書房的見禮結束,又一起看兒子們的騎射,直到日落黃昏才要預備離宮。
後宮裡頭,人人都巴望著皇帝能到哪一出殿閣坐坐,可皇帝除了派人問候過皇貴妃外,一概的人都沒見,連皇貴妃都期盼能見皇帝一眼,可只等來了李公公的問候,她自然不會在人前失禮,李公公走後才對青蓮抱怨:「來去匆匆的,園子裡到底什麼勾著他?」
青蓮說:「太皇太后養身體,皇上怕是不放心。」
皇貴妃冷笑:「宮裡的傳聞你聽見沒,據說永和宮出去的那個小答應,如今把皇上哄得很高興,我瞧她再回來,怕是個常在貴人也不稀奇。」
但偏偏並不是暢春園裡有什麼勾著皇帝,勾著他心的人此刻正隱匿在京城市井中,嵐琪在客棧里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天,她這個天天忙碌的人突然靜下來,竟不覺得悠閒自在,反而莫名地生出空虛憂慮,總覺得不做些什麼不安心,環春笑她勞碌命,人家得意地說:「可不是能者多勞?」
好在有環春陪伴,等夕陽漸漸從西邊隱去,終於聽得外頭的動靜,這裡套了三間房,聽得不真切,嵐琪逕自跑到門前來,待熟悉的腳步聲近了,猛地一開門玄燁就在外頭。
皇帝穿著尋常的褐色袍子,乍見嵐琪開門,又是百姓家婦人的裝扮,不免愣了一愣,但旋即兩人都笑了,嵐琪嬌然道:「等了整整一天,都要悶死了,這樣出來一回真沒意思,這就要回去了吧?」
玄燁卻笑:「有意思的才開始,朕讓他們尋一個由頭今晚辦了集市,咱們去逛逛。」
嵐琪記得今天在城隍廟幾個婦人互相說夜裡能不能出來逛逛,她也跟環春說要去湊熱鬧,沒想到玄燁主動跟她說出門,就連這場夜市集會,也是皇帝讓地方辦的,一路車馬過去時,嵐琪小聲問玄燁:「皇上這是要千金換得美人笑?」
玄燁悠哉悠哉地望著她,心滿意足地說:「前幾日總見你不高興,朕知道園子裡再清淨也有讓你煩心的事,那裡也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哪怕一兩天,朕也想帶你出來逛逛。」
皇帝雖然沒有明說,嵐琪猜想他是心虛章答應的事,近來皇帝對章答應諸多恩寵,園子裡傳得風言風語,他大概是怕自己不高興。可換個立場,皇帝寵幸妃嬪本就是十分平常的事,沒有章答應也會有李答應王答應,眼下皇帝能心裡覺得愧疚而特地帶她出來散心,嵐琪終歸是知足的。
夜市很熱鬧,雖然不是頭一次才見的新鮮事,可在宮裡十幾年,這一切早就只剩下印象了,當年南巡到後來也只記得旅途疲憊,很多事如今甚至都已經想不起來。此刻融身進尋常百姓的人堆里,嵐琪對著玄燁踩踩地上的土說:「這下子,才有腳踏實地在人間的感覺,在宮……」驚覺失言,她忙捂著嘴,而後燦爛地笑,「在家裡,總覺得天天在雲端上。」
玄燁欣然笑:「你的夫君在人世間的最頂端,你跟他一道在雲端上待著,有什麼可稀奇的?」
一面說,一面將環春叫到跟前,從侍衛手裡拿過錢袋子遞給她,笑著道:「一會兒朕要買什麼東西,你只管麻利地付銀子,別讓你家夫人碰錢袋子,她還要勻一半藏起來,另一半再兩分才肯拿出來花。」
嵐琪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哼著扭身就往人堆里鑽,被玄燁眼明手快捉了胳膊拎出來,虎著臉說:「混帳,這裡是你胡亂走的地方?老實地跟著我。」
環春捂著嘴笑,又見皇帝毫不顧忌地和夫人手牽手,心裡直覺得暖暖的,殷勤地跟在身後,她也好久沒體會過花錢的痛快,跟著帝妃二人四處轉,沒多久身後隨行的「小廝」們手裡就拿滿了大包小包。
這會兒兩人停在一家鋪子前,鋪子裡賣的都是各色蜜餞零嘴,有的看著很粗糙有的卻比宮裡的還要精細,嵐琪說想給老祖母挑一些回去,拉著玄燁要嘗一嘗,皇帝怎麼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不耐煩地在一旁等她。嵐琪吃到一種沒見過的果脯,撕了一點跑來找環春,剛塞進她嘴裡問好吃不好吃,街上突然一陣喧囂,不遠處不知出了什麼事,許許多多的人突然開始奔跑躁動。
雖然帝妃二人的身邊有許多明著暗著的侍衛,也抵擋不住老百姓洶湧而來的人流,不知前頭出了什麼事,所有人都往這邊跑,店鋪里很快擠滿躲避的百姓,玄燁和嵐琪環春瞬間被分開,而人流越來越多,叫喊聲哭鬧聲,那一塊躁動的源頭,也漸漸有火光沖天。
環春緊緊拉著主子的手怕再分開,可是躁動的人流不斷地衝過來,等她們回過神,竟然已經被擠得遠離了方才的鋪子,而身邊沒有一張認識的面孔,只怕有侍衛在身邊,也要認不出哪個是德妃娘娘了。
等人流不再擁擠時,主僕倆已經不知身在何處,方才還燈火通明的街道,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躁動熄滅了許多燈火,老百姓們熟門熟路地各自往家趕,這兩個十幾年沒上過街的人,除了原地站著,完全不知道該去向何處。
「娘娘,怎麼辦,皇上回來找我們嗎?」環春緊張不已,一隻手仍舊緊緊抓著主子,生怕她掉了似的。
「咱們還是別亂走了,亂走更找不到,我們剛才、剛才從哪兒被擠過來的?」嵐琪四顧黑洞洞的道路,人群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滿地狼藉和些許在忙著收拾東西的人,雖不至於荒涼無人煙,可她們該去問誰?
環春急著問:「娘娘,那家客棧叫什麼來著?您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