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母親嫁進來之前,父親已經有了一對雙生子女,大我四歲,大哥名賀,姐姐名珏。他們的母親王氏本是侍妾,母憑子貴,母親進門後,喝了她奉的茶,終於熬出頭,沒有封妃,也算是個夫人。
母親容了他們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過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兩派,一派擁護皇長子毓,認為他長房嫡出,又是長子;一派則擁立四皇子昊,認為皇長子雖名正,可才不足,優柔寡斷,喜色好聲,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寵愛的孫貴妃所出,文武雙全,胸有謀略,果斷英明,如繼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chuī得天花亂墜。
那是一段動dàng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親起了很關鍵的作用,當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邊。
不久,戶部尚書李大人聯合北方姚氏意圖謀反的事傳了出來,舉國震驚。
皇長子忽然bào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過。
李大人自盡前字字血淚,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聖人降世為王。jian人當道,吾國堪憂啊!”
且不管究竟誰忠誰jian,權利鬥爭中,本就是敗者為寇勝者為王。公道自留給後世人,且盡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後無窮事。
哪個朝代權利更替沒有一場血雨腥風?哪位皇權的確立不是建築在無數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時,怨自己不夠狠辣,再不濟。就怨命吧。命運之於人,就如同手之於泥,想捏成什麼形狀,就成什麼形狀。
不是不無奈的。
我無法從長輩的口中打聽到詳細的故事,我一直在拼著碎片。那是一個屬於父輩的,遙遠複雜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們現在不是高高做在龍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chuáng上任由親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親臨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慶時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兒,正同群臣飲酒的皇帝聽到了這消息,龍顏大悅,認為這是吉兆,逐為我命名為“念”。取“念德懷仁,思恩記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時間幾乎都是在皇宮的高閣蘭殿中度過,或聽書習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歡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懶而單純自在的日子。
縱有千嬌百寵,也不抵形勢bī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個月,御前侍衛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責謀反,說他曾狸貓換太子,當年帶人抄李大人府的時候,將當時撫養在李府的皇長子的獨子陳顯偷偷換了下來,托人送走了。
舅舅給抓進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里。說是畏罪自盡,父親就是審他的人。
我那時已經有八歲,比現在的睿還大,自然清楚記得點點滴滴。
深夜,舅舅自盡的消息傳來,母親驚摔了玉盆,臉色青灰,手涼如冰。她先是倒了兩杯茶,而後看著我,眼中有種種不舍,於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舉杯yù盡的時候,父親衝進了房間,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親冷冷道:“你還要怎樣?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認定家兄換了那個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屬,自當以死謝罪!只是我有一事要問清楚,一個十二歲大的孩子,到底是怎麼掉的包?”
父親一字未發,我仰頭看他,他的手在發抖。母親自那夜開始半隱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夜已深。父親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聽到他在喃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覺中看到了母親,依舊風華絕世,面若芙蓉體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說:“爹,回房吧,這裡露水重。”
他恍惚著抬頭,說:“倩宜,你回來啦?”
“是。是。”我應和著,他現在一腦子糨糊,我不和他爭。
“其實……其實……我也是不甘願的啊……”
“……是……”
“你明白?”
我嘆口氣,“明白。”
“你明白什麼?”父親突然問。
他神智已經不清,把我誤認為母親不算,還滿口胡話邏輯不通。
我苦笑著,說:“念兒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親卻突然撲了上來,把我按倒在地上,雙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將我置於死地。
“你恨我!你到死都要毀了我!別人都不知道,都以為我負了你。你好狠!”他發狂地叫著,酒氣噴了上來。
我拼命地掙扎,可是怎麼也推不開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來越緊,空氣越來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gān淨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於是也放棄了掙扎,覺得沒意思,該怎麼就怎麼,反正qiáng求不了。
只覺得意識開始渙散,無法出聲。天空中月影晃動,母親俯身看我,嘴角還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這麼快就來接我了。
突然,一聲茶杯碎裂的聲音響起,父親手上勁一松,倒在了一邊。我大口喘著氣,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