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是震驚的,我分明自那雙清亮的眼睛裡看到了赤luǒluǒ的,和他所說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沒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個才九歲的孩子眼裡的野心。我早知道睿遠比其他同齡人要成熟,現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齡人要更加功於權謀。
我在那刻重新審視我的弟弟,這個一度跟在我身後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會摸上我的chuáng,要我哄他睡覺的孩子。在這半年裡,已經到我下巴高,曾經圓圓的小臉開始有稜角,不悅的時候喜歡眯著眼睛,像只豎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對還沒長硬的翅膀,和他已經栩栩如生的架勢。
皇上會在每天下午來給太后請安,我總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歡他,他太yīn郁,過於威嚴。他也不大喜歡我,看著我就想起了他哥哥那個失蹤的兒子。所以我們甚少jiāo談。
但他時常叫我彈琴。宮中樂師無數,個個技藝高超,他卻對我彈的琴偏愛。而我翻來覆去彈的也不過是《長清調》,我彈不厭,他聽不倦。
每到那時,這個權高位重的男子都會放鬆自己靠在椅子裡,視線飄去很遠很遠,遠到我常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聽我辛苦彈琴。
他從不在我面前提父親,可我知道父親和他在政見上逐漸不和。趙王妃又有孕後,父親連朝也很少上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王爺變成一個體家的丈夫。
一次意見不合,進諫未果,父親gān脆稱病,一連一個月都沒在早朝上出現。其實病也是真的病了,傷風,太醫來過,不多久就好了。可好了後卻始終不再去上朝。皇上派人催了幾次不得,終於不得已,陳煥和刑部侍郎李庭親自來看。
我給趙妃那房送去了今年的gānjú花,折回中庭,看到這兩人從長廊那頭慢慢踱過來。見到我,停了下來,李庭上前行禮。我一看陳煥,神色有幾分沮喪,那李庭也只是苦笑。
“還是不肯?”我笑問。
陳煥道:“好妹妹,你給想想法子。我和李大人好說歹說問了半天,皇叔只是笑,也不給個答覆。”
我問:“什麼急事嗎?”
李庭一揖手道:“事也不大。冠州韓開方造反,郡主想必也聽說了。這次,討論的就是這韓氏小兒子的去留問題。這韓郎文今年二十有四,按照年紀,是該一道論斬的。可他偏偏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才子。不說十歲就悟了緣竹和尚的木魚禪機,十五歲就指揮修了維芳堤,引維河水灌溉了芳縣萬畝農田,二十歲又幫朝廷解決了杭渠修築的大問題,前年更用一首五言詩勸西土阿布脫獻城歸順。如此年輕俊彥,真不該死啊,前陣子諸位大臣聯名上摺子為他請命呢。可這韓開方也實在罪大惡極,即使依照法例,滿門抄斬都算輕的了。”
韓郎文這人我早有聽聞,是個怪才,不愛功名利祿,一直遊山玩水,三次辭官印不拜。若要以造反罪殺了,委實說不通。
“皇上什麼意思?”我問。
“皇上也猶豫著,畫了一幅畫,然後就說了一句話:問十二王爺去。這韓開方造反一事,當初就是安王處理的。”
我笑,皇上正和父親鬥氣,拉不下面子,只有變著法子和父親商量事qíng。
“那父親是什麼也沒說?”
陳煥嘆一聲,“皇叔把畫拿來,添了幾筆,又jiāo還給我。”
我起了興趣:“什麼畫?”
李庭把那幅畫卷給我展開。我一看,只是一幅極普通的山水畫,畫的是冬日殘景,枯樹林瑟瑟,未見山卻有飛泉直下,河面有人垂釣,和尚在一旁做觀。筆墨濃淡有分,力道也不同,是出自兩個人的手。
我仔細看了三遍,然後笑了。我問:“李大人,你仔細看這畫,聖上的旨意就在這裡面。”
陳煥和李庭把畫接過去,一邊看,我在一邊問:“二位可知道,何水無魚?何山無石?何人無父?何女無夫?何樹無枝?何城無市?”
這兩人自然都jīng通佛典,立刻心領神會,“這不正是釋迦凡塵語錄里的勸修經所道:南水無魚?無山無石?阿人無父?彌女無夫?陀樹無枝?佛城無市?六字乃南無阿彌陀佛!”
我微笑點頭。畫中暖水,飛泉,垂釣之人,枯樹和和尚有都一一對應。
陳煥贊一聲:“父皇惜才,菩薩心腸,念兒妹妹也好生聰慧,我等慚愧!”
我依舊微笑。此事,從未在太后面前提起過。
皇宮的夜,風在一棟棟華宇間穿過,我站在高處,望到宮牆外燈光點點,幾家歡喜幾家愁?睿兒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久久站著,不說話。
我問他:“想家嗎?”
他搖頭,我雖背著他,但我可以感覺得到。我笑。
“母親那一池荷花估計也殘得差不多了。”
睿兒忽然說:“姐姐,你累了。”
我回過身去。睿兒的臉上有種和年紀不符合的成熟,還有種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還很稚嫩的聲音說:“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溫柔地笑著,把他抱進懷裡,如今擁抱他已經不用彎腰了。
我可愛的睿兒,你還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qíng隱藏在光華的表面背後,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時候還遠遠不到。
雪初融的時候,南藩又來喜報,陳王妃誕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陽王有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