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光復曾經是女校。”
“那是解放前了。”
“啊!”莊朴園點點頭,“我外祖母說她在那裡讀的書。”
“你家舊時是大戶人家吧?”我問。
“做鹽生意的,你說呢?”他沖我笑。
“但是你還是自己出來創業。”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擊桌面,“外祖父解放前夕把家產換了huáng金,帶著姨太太和兒子南下走了,卻把大老婆和女兒撇在內地。口頭承諾得響噹噹,說是一定會回來接她們,結果我外祖母等到死都沒有等到人。”
我有經驗,一聽這開場白,就知道有一場大戲,“那你們後來有找到他嗎?”
“聽我慢慢講。”他笑,像是哄小孩睡覺的家長,“我外祖母畢竟是讀過書,找了份教職,把我母親拉扯大。不料天不長眼,我母親也嫁了個不負責的男人,我還不出生,他就和單位里一個領導的女兒跑了。”
“啊,你們家女人的命都有點不好。”我同qíng。
“我也這麼覺得。因為這一現象不是個別而是普遍的,據說我太外婆也給男人悔過婚,後來又死了丈夫。”
我gān笑。分不出他這句話是實qíng還是玩笑,也只有gān笑。
“本來要升高中,因為外祖母突病,gān脆輟學打工。我便跟著親戚進了城,在一家飯館裡做跑堂的。”
我目瞪口呆。我聽到什麼?眼前這個穿阿曼尼坐在高級俱樂部里喝咖啡的男人說他當年肩搭一條油膩的毛巾踩著拖鞋做過跑堂?他的人生勢必比泰然演的戲還要曲折離奇、生動jīng彩。就像電視上形容的:展開來是一副畫卷,捲起來是一份沉重閱歷。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以為……以為你是留學回來的……”
如果他沒騙我,那就是他騙了記者。
“那是以後的事了。”莊朴園輕描淡寫。
“然後呢?”我問。
他的眼神忽然一閃。
“飯館其實是一所大學裡開設來招待外賓的,但是到了周末,會有一些大學生來點些小菜改善生活。那時候生活水平不比現在,有能力下館子的,都是條件優渥之家的孩子。”
我聽出端倪,“你遇見了誰?”
他笑了,像聽到學生答對問題的老師一般。
“那時每逢雙周,都會有個女學生來到館子裡來吃飯。他們說她是某將軍的孫女。”
“她一定很美。”我此刻已經興奮如初中小女生。
莊朴園仰頭笑,“在我的眼裡,她當然是最美的。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色襯衫,卡其布褲,很gān練、jīng力充沛的樣子。她的眼睛,明亮,充滿信心和希望,笑容,慡朗又甜美。對待我們下人也極其親切和藹,沒有半點架子。”
“莊先生,照說,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上下人之分。”
莊朴園說:“可是,我戀慕她,在她面前自然要低矮三分。”
所以外國男人求婚首先要做的就是單膝跪下來,通過降低高度來表達他們對女士的尊敬。
“我在的那個飯館因為是招待外賓的,所以有西餐茶點供應,她愛來點上一杯維也納咖啡。”
我其實也猜到了八分。
“陽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窗戶邊,翻幾頁書,喝一口咖啡。有時候奶油會沾在她嘴邊,我看在眼裡,有種想走過去幫她拭去的衝動。”
他嘆氣,我卻笑了。
我敢肯定他們並未在一起。何止,她一定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的記憶和生命里,幾乎完全沒有莊朴園這個人。
我問:“你和她的對話的內容,從來都是只限於顧客和服務員之間?”
“不。”莊的笑容加深,“有次她的書掉在地上,我幫她揀起。我鼓足勇氣同她說,我在自學外語,也看這本書,非常欣賞裡面的女主角。”
“她怎麼回答?”我相當好奇。
莊溫柔地看著我笑著,“她非常溫和地笑,說是嗎?我則很喜歡裡面的男主角。多希望能由他牽著手,帶我去天涯海角。”
“這話……”我是那麼耳熟。
“我就此發奮圖qiáng,隻身創業,讓自己能做一個讓女xing放心jiāo付人生的男人。”
我靜靜坐著,直視莊朴園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睛。漸漸的,似乎看到數十年前的那個午後,一個白天鵝般的女大學生微笑著回應飯館小夥計一句話。這句話就此改變他的人生。
“那是……什麼書?”
“《飄》。”
我莞爾。我中學時代最愛的一本讀物。
莊朴園活動半身,動手為我填咖啡,一連串動作驅散了剛才惆悵的懷舊氣氛。
“她現在怎麼樣?”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