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理我憤怒的訴求,他們就像接力棒一樣互相傳遞著我的本子,我追在他們身後,可誰也不肯還我。我懇求地看著劉雯雯,希望她能制止這個鬧劇,可她只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繼續低下頭優雅地寫作業去了,和平時一樣,好像這幾個小丑為了逗她開心的惡作劇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越來越生氣了,眼見我就要伸手夠到,一個男生把它扔向站在講台前的另一個男生。
那個男孩接過我的本子,清了清嗓子,翻開念:“ST日記:2月16日,天氣晴,今天,我在cao場邊看見他了,他穿著一件棕色的毛衣外套,先開始他沒瞧見我,只注意看場中間打球的人,為了讓他看仔細些,我又湊近了幾步,快到他身後的時候,他正巧回過頭,終於看到我了,他沖我笑了一下,好開心!”
班裡的同學哄堂大笑起來,男生在起鬨,女生則在竊竊私語,他後來又念了些什麼,我根本聽不見了。那顆原子彈終究把我炸成粉末,我未竟的喜歡隨之灰飛煙滅。所有秘而不宣的qíng感,隱藏時是寶藏,而公開時便會成了笑話。
後來我是怎樣拿回了本子,怎樣回到座位,怎樣打了鈴,怎樣上了課,我統統不記得了,在我耳邊只不斷響起周遭嘲笑式的“ST”的呼喚聲,像魔咒一樣,把我束得緊緊的。
很快,ST就被大家猜出了是孫泰,男主角的出現讓這齣鬧劇更加jīng彩,謝喬喜歡孫泰這樣明明很小清新的事,一下子變成了所有人的談資。從男生到女生,從四班到五班,從我到孫泰。
日記被發現之後,我的所有“偶遇”和“碰巧”都不再進行了,有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孫泰。我不敢見他,我知道這件事很蠢很丟臉,我不知他會不會也因此被取笑,我只敢在夜晚躲在安全的被窩裡時偷偷想一想他,就像是給自己包紮傷口,他就是唯一的藥。
可是沒過多久,我還是遇見了他,偏巧不巧地,我從班裡走出來的時候,他也和幾個男生走到了我們班門口。最近被熱議的男女主角相遇,一下子引起了大夥的圍觀,有好事的已經開始起鬨了。我看見他身旁的男生在不斷地捅他,我不由更緊地縮起了肩膀。
“你們家謝喬來啦!”他們嬉笑著。
“誰認識她啊!”孫泰厭惡地說。
那是我聽到過的最冰冷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好似被凍住了一般,空氣凝結在了一起,我無法動彈,也不能呼吸。我抬起頭,望向孫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他,可他根本瞥都沒瞥我一眼,跟著那群男生一起,快速地從我身邊走過,連飄起的衣裳角都帶著輕蔑與不屑。
我終於知道,他不是我的藥,是給我的最後那一刀。
第五節
善意會被歌頌,而惡意則會被傳播。
即便我被孫泰徹底地無視,但仍不能阻止大家時不時開個玩笑。只要我和孫泰出現在同一畫面里,此起彼伏的起鬨聲一定會響起。在一片嘈雜聲音中,最安靜的就是我和孫泰,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看我,所以我也不看他。
惡作劇大概最能展示庸人的才華,常圍在孫泰旁的那幾個男生還編了一整套的歌謠來取笑我們。什麼“天堂公園真正好,孫泰追著謝喬跑,見到糙坪就臥倒,寶寶就要出生了”;什麼“月光柔柔,謝喬上樓,孫泰柔柔,泉水流流”;什麼“老貓捉老鼠,謝喬數一數,一二三四五,孫泰也被捕”……
只要我和孫泰經過的地方,就能傳出這樣的段子,那時的我已經麻木了,平時上學放學都像木偶一樣,我只是每天在日曆上畫一個“×”,倒計時我初中生活的結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而離開的唯一辦法,就是長大。
如果真的就這麼一天天挨到畢業,也就好了。
其實學雷鋒日那天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次集體嘲笑,我已經習慣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著自行車從校門口走過,被孫泰身邊的那幫男孩圍起來,他們爭著要學雷鋒,把我的車推到孫泰面前,裝模作樣地給車胎打氣。一邊打一邊唱著那些歌謠,有手欠的,還把我車條上的車珠揪下來幾個,塞到一旁孫泰的帽衫里。也許那天真的是被鬧急了,孫泰煩躁起來,他一把搶過我的車,往地上一摔,大聲嚷:“你快滾!”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親緣範圍外的人罵,也是我第一次體會語言的殺傷力。我屈rǔ極了,那個完整的我在學校門口,在這麼多人面前被孫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只等噴一口血出來,就徹底死透了。周圍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哭了,實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蹭過去,扶起自己的車,然後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裡。
在淚水的餘光里,我看見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幫常在校門口的小混混就那麼站著,手裡的菸頭燒了大半,一陣風來,chuī落了菸灰。
我更難過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讓他把這麼láng狽的我和小院裡的那個淘氣、愛笑、會跟他抬槓、跟他一起度過了那麼美好童年的謝喬聯繫起來。
現在這個謝喬,就像小時候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飛不起來了。
第六節
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裡跑出來,在已經被拆毀的胡同里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髮上面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chūn夏秋冬。我跑得氣喘吁吁的,想回家卻怎麼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初他在院門口等著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chuáng上,卡通鬧鐘適時地叫起“該起chuáng啦”,我沮喪地關了它,上學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時準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qíng,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的高峰,路過的同學一邊儘量遠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幾乎跌跌撞撞地從自行車上下來,什麼與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後,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gān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