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客們想了想,覺得竟是十分貼切。哪個少年不張狂,誰不想和蚩尤一樣封侯拜將、縱馬山河、肆意妄為?哪個少女不懷chūn,誰不想有個少昊一樣的夫婿,風華絕代、名重天下、qíng深意重?哪對父母不渴望兒子青陽一樣出息能gān、恭敬孝順?
老頭捋了把山羊鬍,含笑道:“不管神農人對蚩尤是贊是罵,反正現如今蚩尤掌握了神農國一半的軍隊,他哼一聲,整個神農都要顫一顫,可謂真正的督國大將軍。”
酒肆的老闆搖搖頭,長嘆一聲,“蚩尤的軍隊就是我們軒轅的噩夢。”
酒肆里剛剛輕鬆一點的氣氛又消失了,連胖商賈都無聲地嘆了口氣。
少年不解,連連問:“為什麼?為什麼?”
老頭的三弦琴聲高昂急促,好似黑雲壓城,城池將破,bī得人心不安。琴聲中,老頭的聲音沉重壓抑,“蚩尤只親自和軒轅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時山之戰,軒轅族殺了蚩尤麾下的靖將軍,蚩尤率軍攻打大時山,宣布要麼投降,要麼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軒轅士兵堅韌不拔、驍勇善戰,他們當然不肯降,與蚩尤死戰。城破後,蚩尤下令屠城。”
老頭手抖了抖,樂聲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軒轅國人,都聽說過此戰,低頭沉默著。
寂靜中,老頭的聲音響起,“一次戰役!只一次戰役!十二萬人被殺!九萬多是平民!從此蚩尤的名字成為了軒轅百姓的噩夢!”
酒肆中的酒客們都不說話,只高辛的少年還惦記著蚩尤要殺祝融的事qíng,“老爺爺,是因為蚩尤維護我們這樣的人,而祝融保護那些官老爺們,他才要殺祝融嗎?”
老頭愣住,少年叫:“老爺爺?”
“哦!”老頭子定了定心神,邊思量邊說道,“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祝融和蚩尤代表著不同人的利益,兩邊水火不相容,傳說中的秘聞只不過是個導火索。”
“什麼秘聞?”少年緊張地問。
老頭手放在嘴邊,刻意壓著聲音,卻又讓所有人都能聽到,“傳聞祝融殺了你們高辛的大王子妃,蚩尤是為她報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爺爺,你騙人!”
酒客們哄堂大笑,因為蚩尤帶來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
老頭子笑著朝眾位酒客行禮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聽個樂子。”背起三弦琴,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隨意回頭,看清了窗邊的紅衣男子,霎時間驚得呆住。幾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這個樣子,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當年自負修為,看出了青衣女子來自神族,激她出手滅火,卻一點誒看出男子有靈力,可見男子的靈力早已高深莫測。
山羊鬍老頭轉身又進了酒肆,走到紅衣男子身邊,恭敬地行禮,“沒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還好?”
紅衣男子沒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顫了一下,老頭又笑問:“小老兒當年眼拙了,敢問公子大名?”
紅衣男子回頭,淡淡看著老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蚩尤。”
山羊鬍老頭踉蹌著後退,一屁股軟坐在地,駭得臉色慘白,呆了一霎,連三弦都顧不上撿,連滾帶爬地往外逃。酒肆里的客人們縱聲大笑,“這老頭幾杯酒就喝醉了!”
滿堂歡聲笑語,斯人獨坐。
蚩尤端著半杯酒,凝望著西邊。正是日落時分,天際暈染著一層又一層的彩霞,橙紅靛藍紫,絢爛如煙,華美似錦,他眼中卻是千山暮雪,萬里寒雲。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靜處,喚來逍遙,飛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這一天,他都會來虞淵一趟,祭奠完阿珩後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遙的速度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進桃花林間的竹樓,默默地坐著,月色如水一般灑在竹台上,鳳尾竹聲瀟瀟,他左手的指間把玩著駐顏花,右手拎著一大龍竹筒的酒嘎,邊喝酒邊望著滿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滿坡桃花開得雲蒸霞蔚,繽紛絢爛,可桃花樹下,早沒了赴約的人。
半醉半醒間,蚩尤踉踉蹌蹌地拿出幾百年前從玉山地宮盜出的盤古弓,用盡全力把靈力把弓拉滿,對著西方用力she出,沒有任何動靜。
他已經拉了兩百年,這把號稱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讓自己和所思之人相會的弓卻從來沒有發生作用。
蚩尤不肯罷休,不停地拉著弓,卻怎麼拉都沒有反應。每一次都全力而she,即使蚩尤神力高qiáng也禁受不住,無數次後,他jīng疲力竭,軟坐在地上。
蚩尤舉起龍竹筒,將酒液嘩嘩地倒入口中。
遠處有山歌遙遙傳來:
送哥送到窗戶前,打開窗戶望青天,天上也有圓圓月,地上怎物月月圓?
勸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風二更息,寅時下雨卯時晴,翻起臉來不認人!
蚩尤手裡的龍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聽著,歌聲卻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責怪我嗎?他躍下竹樓,踩著月色,踉踉蹌蹌地向著山澗深處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樹越多,落花繽紛,幾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頭臉上,沒有打濕人衣,卻打濕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裡?”
蚩尤不停地叫著,可無論他怎麼呼喚,桃花樹下都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