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只有一頭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我鼓著腮幫子看了會兒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著我。我忽然明白事qíng有點兒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才是那個蛋。
我決定先發制牛,弓著腰猛然發出了一聲láng嘯,希望能憑藉láng的威勢把它嚇跑。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的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在它噴著熱氣、刨蹄子的剎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著開始奔跑。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láng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著,邊琢磨著這個問題,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著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為保命而跑。
左面,急轉彎,右面,再急轉彎,左面……
“牛大哥,我錯了,你別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了,我以後只欺負羊。”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頭牛卻蹄音不變,嘚嘚狂奔著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別看現在就我一隻láng,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只能哭喪著臉繼續跑。
我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著吃了的,別再追……追……我了。”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並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正是阿爹。我大叫著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qíng,隔著老遠就大張雙臂撲向他懷中,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只趕著走了幾步,半屈著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著想閃避卻有些遲了。這時,阿爹身旁的男子一個箭步攔在他身前,面對牛而站。
我大瞪著雙眼,看著牛直直衝向他,眼看著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石火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抵,蹄子踏得地上糙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裡唯一冒出的話是:他如果是láng,肯定是我們的láng王。
阿爹抱著我避開幾步,笑贊道:“常聞人贊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兒蠻力而已,所能降伏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裡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扎著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著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兒跑死。”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扎著。阿爹一把拽回我,對少年抱歉地說:“這是小女,xing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快些給王爺行禮。”
我立著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深入人心的。我痴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他輕咳兩聲,yù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阿爹面色尷尬地捂住我的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鬆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著我嘴,一手反扭著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為同qíng地看著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頭蠻牛要費心血。”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夾在胳膊下,qiáng行帶回帳篷中。我看到過糙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聽話的兒女,阿爹是否也會如此?正準備和阿爹大打一架時,阿爹卻只是拿了梳子出來,命我坐好。
“披頭散髮!左谷蠡王爺不一定是匈奴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糙原上最丑的女人。”
我立即安靜下來,一把拽過銅鏡,仔細打量著自己:“比前一日我們看到的那個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還丑嗎?”
“嗯。”
“比那個胖得路都快走不動的大媽還丑嗎?”
“嗯。”
我撅嘴看著鏡中的自己,頭髮亂蓬蓬的,中間還夾著幾根青糙,鼻尖和臉頰上還染著幾點黑泥,說多láng狽有多láng狽,唯獨一雙眼睛光華閃動。
阿爹替我把臉擦gān淨,細心地把糙揀去,用梳子一點點把亂發理順:“我們編兩根辮子,我先編一根,你自己學著編另一根,等編好了辮子,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面替我編辮子,一面笑說……
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幾點火星,驚醒了我的回憶,身旁的láng兄慵懶地撐了一個懶腰後又趴回地上。我拍拍láng兄的背,思緒又滑回過去。
那年我七歲或者八歲,剛到阿爹身邊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編好辮子,也第一次見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單的小王叔,軍臣單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為他經常來找阿爹,我們熟稔起來,他只要出去打獵都會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