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個男子問:“他是誰?”
紅姑語氣惋惜地輕聲說:“這就是李家三郎,李敢。”
我神色微動,果然如紅姑所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好男兒,因為出身高門世家,舉止高貴得體,有文人的雅致風流,眉目間卻不脫將軍世家的本色,隱隱藏著不羈與豪慡。
紅姑在我耳邊低聲向我一一介紹著席間的眾人:“……那個穿紫衣的是公孫賀,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姐夫,被賜封為輕車將軍,祖上是匈奴人,後來歸順了漢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帝說了句什麼,笑語聲忽地安靜下來,紅姑也立即收聲。不一會兒,李延年緩步而出。李延年冠絕天下的琴藝在長安已是街知巷聞,可是真正能聽到他琴聲的卻沒有幾人,末席這邊立即響起了低低的驚嘆聲。李延年向皇帝和皇后行完禮後,坐於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擱於他面前。眾人明白他要撫琴,都忙屏息靜聽。
李延年帶著幾分漠然,隨手輕按了幾下琴弦,卻並未成曲,在寂靜中撩得眾人心中一驚。紅姑看向我,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氣,容色一整,雙手拂上琴弦,竟沒有任何起音,只一連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傾瀉而出,宛如飛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過氣。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bī得人心亂得直想躲,卻又被樂聲抓著逃不掉、掙不開,連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頭看向李延年,側耳細聽。
一連串的滑音後,驟然轉緩,一縷笛音在琴聲襯托下響起,柔和清揚,引得心早已被bī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轉向笛聲起處
晚風徐徐,皓月當空,波光dàng漾。月影入水,湖與天一色。一隻木筏隨風漂來,一個女子背對眾人,chuī笛而立。朦朧月色下,裙袖輕飄,單薄背影帶著些紅塵之外的傲然獨立,又透著些十丈軟塵的風流嬌俏。弱不勝衣之姿,讓人心生憐惜,可高潔之態,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眾人的心立即安定下來,正靜靜品笛時,笛音卻漸低,琴聲漸高,不同於起先的急促之音,這次是溫和舒緩的,伴著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眾人此時已顧不上欣賞李延年難得一聞的琴音,都只是盯著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轉身面朝皇帝和皇后的位置斂衽一禮,眾人竟然齊齊輕嘆口氣,月色朦朧,只覺得女子長得肯定極美,可這美籠著一層紗,怎麼盡力都看不清,越發勾得人心慌意亂。
李妍行完禮後,水袖往前一甩,伴著音樂躍起,竟然直直從木筏飄落到水面上。席上響起驚呼,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連我都是一驚,眼睛不眨地盯著李妍,一時間不明白她怎麼能亭亭玉立在水面上。
凌波而行,踏月起舞,羅帶飄揚,裙琳緬,只覺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縹緲,方能在這一方湖面上來去自如,腳踏水波,與月影共嬉。
眾人都是滿面震驚傾慕,神態痴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個急急拔高,李妍揚手將手中的月白羅帶拋出,眾人抬頭看向飛舞在半空中的羅帶,琴聲居然奇妙地貼合著羅帶在空中飄揚回dàng,引得眾人的心也隨著羅帶起伏跌宕,驀然低頭間只掃到一抹俏麗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複合,佳人卻已難尋,只餘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許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衛將軍和我,眾人仍舊痴痴盯著湖面,我扭頭去看皇帝,卻看見霍去病和衛將軍都只是看著衛皇后,而衛皇后嘴邊含著絲淺笑,凝視著湖面,可那眉端似乎滴著淚。我突然不願再觀察皇帝的神qíng,低下了頭。
紅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見李敢一臉的驚嘆傾慕,身子qíng不自禁地微微前傾。
一地鴉雀無聲中,皇帝突然對平陽公主說:“朕要召見這個女子。”紅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點點頭。
李敢的手輕輕一顫,杯中的酒灑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悵然迅速斂去,依舊談笑自若。
平陽公主笑著微躬了下身子:“陛下早已說過要召見,昨日李延年曾為陛下彈唱過一首‘傾國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漢武帝喜極而笑,有些自嘲地說:“朕連她的容貌都還未看清,就覺得她已經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陽公主笑說:“陛下不妨猜猜。”
皇帝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樁?”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幾日的工夫竟被陛下一語道破。”眾臣都做恍然大悟狀,讚佩地看向皇帝,只是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霍去病只是端著杯酒細品慢啜,神色淡然。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或者該說皇帝盡歡,其樂融融地散去。我和紅姑站在暗處等人走得差不多時,才攜手向外行去。
紅姑滿臉喜色,我卻高興不起來,很多事qíng懂得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它發生又是另一回事。當年的衛皇后也曾在這個府邸中因為一曲清歌引得皇帝注意,今夜另一個女子在她眼前重複了她的傳奇,皇帝今晚燈下看李妍時,可會有片刻記起多年前的衛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