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的身體越站越直,神qíng越來越冷。
阿珩看著他,一步步後退,猶如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qíng和動作,心狠狠地抽動,窒息般地疼痛。神qíng卻越發平靜,緊抿著嘴角,一言不發。
不知道何時兩個老宮人帶著小夭回來了,他們跪在地上,頭緊貼著地面,無聲而泣。
小夭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枝桃花,不解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爹,娘?”
橋旁種著一株桃樹,因為這裡地氣特殊,桃樹現在依舊開著花,粉色的復瓣桃花,灼灼壓滿枝頭。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樹走去,連小夭叫她,她都沒反應。
她走到桃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兒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過窗戶,看到俊帝。
俊帝雙眸平靜,笑意安詳,好似賞著賞著花沉睡了過去。阿珩含著眼淚笑了,“原來這叫美人桃。”
少昊沒聽明白,阿珩說:“還記得嗎?父王召我去承恩宮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說這株稀罕的桃樹,你突然進來打斷了我們。父王笑著叫你一起賞花,還說你小時候,他告訴過你這叫什麼,你卻聽而不聞,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龍……從那之後父王就被幽禁於此,父王只怕也再沒真正賞過這株桃樹,剛才父王告訴我,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樹,一樹繁花,笑傲在風中。他當然記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歲,父王繪製了一幅桃花美人圖。美人是他的母親,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著他的手在畫旁寫下悼念母親的詩。
阿珩幽幽說:“父王已經原諒你了。”
俊帝原本深恨少昊毒殺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來懲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後一瞬,他從窗口看到了這一樹美麗的桃花。生死剎那間,他把什麼都放下了。
他微笑著告訴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美好。他會忘記父子反目,只記住他抱著少昊,父子倆歡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著桃花,臉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轉身撲向屋內,跪倒在榻前,頭伏在俊帝的胳膊上,半晌後,才聽到壓抑的泣聲微不可聞地傳來。
阿珩彎身抱起小夭,一邊哭,一邊走。小夭抹著母親的淚,學著母親哄自己的樣子,“娘,乖寶寶,不哭!”
停在桃樹枝頭的子規歪頭盯著窗內跪在榻前的少昊,一聲又一聲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若人生無苦,也許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qíng六yù,七qíng六yù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愛不得。
當日夜裡,阿珩潛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龍骨搭建,又藉助了五神山的地氣,專門用來囚禁有靈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層,越往下被囚的人靈力越高,到第三層時,其實已經沒幾個人有資格被關押在這裡。
阿珩看了看yīn氣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龍究竟被囚禁在哪裡。
忽然聽到斷斷續續的樂聲傳來,她不禁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漸漸地,樂聲越來越清晰。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卻說不出的好聽。
阿珩輕輕走近,看見宴龍披頭散髮,席地而坐,地上擺著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僅剩的一隻手拿著一枚玉佩敲打著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聲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靜靜聆聽,想起了幾百年前。綠榕蔭里,紅槿花下,宴龍錦衣玉帶,緩步而來,談吐風流。神采飛逸,為求西陵公子一諾,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貴,任憑差遣。
他出生尊貴,儀容出眾,又自小用功。聰穎過人,年紀輕輕就憑藉獨創的音襲之術聞名天下,談笑間,一曲琴音就能令千軍萬馬灰飛煙滅。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階顧盼飛揚,依紅攬翠快馬疾馳,雉翎輕裘指點江山。可是,既生宴龍,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個人,不成王則成寇。
宴龍奏完一曲,才抬頭看來者,沒有說話,只是靠壁而臥,含笑看著阿珩。
阿珩走到牢門前,口舌發gān,說不出話來。
宴龍譏嘲:“難不成王妃星夜而來只是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著斷掌的玉扳指和俊帝的帛書遞給宴龍。宴龍就著牢間晦暗的磷光,快速瀏覽過,讀完後。他怔怔摸著帛上的血字,兩行淚水,無聲而下。
“父王他什麼時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龍雙手緊抓著帛書,頭深埋著,看不見他的表qíng,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顫抖。
半晌後,他抬起頭問:“他走得可安詳?”
阿珩想了下說:“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樹開花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叫美人桃’。”
宴龍輕聲而笑,“父王還是這樣,小時候,師傅們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覺地修煉,父王卻偷偷帶著我去園子裡玩,教我辨認各種金魚。有繁花相送,想來父王不會覺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發澀,“我得走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宴龍張了張嘴,卻搖搖頭,什麼都沒說。他的手不自禁地動著,細細看去,都是撫琴的動作。嗜酒者不可一日無酒,宴龍是個音痴,日日不可離開樂器。可是宴龍手中的樂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隻手下落不明的qíng況下,少昊不會讓他碰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