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見蔣重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心裡有些發憷,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臉:“哪裡沒弄好麼?”便叫柏香:“拿鏡子來我瞧。”
蔣重淡淡地道:“不必了,很好,jīng致無暇。”眼神卻沒有轉開,還是看著她。
這不是因為她美麗,因為想她,因為渴望她,或者是憐惜她而該有的眼神,杜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怎麼了?”
蔣重仿佛在陳述一件和他和她都沒有關係的事qíng:“今日我去請假,聽說了一件事。雲孝子正鬧騰著,要彈劾大郎忤逆不孝,把祖母活生生氣得臥chuáng不起,這是十惡之一,德行有虧的人,不配為官。”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下意識地就把蔣長義給撇開了。
杜夫人“啊”了一聲,驚訝地道:“怎會有這樣的事qíng?他如何得知的?雖說大郎那脾氣得罪的人不少,可是他未免也太清楚咱們家的事qíng了吧?”不等蔣重回答,她又急急地道:“這人就是個白眼láng!當年我父親那般待他,可是他後來卻那般無qíng無義!他就是那種為了自己能上位不擇手段的,咱們一定要幫大郎!不單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咱們家。母親不肯聽我的,您去勸勸母親吧,只要她出來說話,就什麼風波都起不來!”當然,老夫人假病即將成真,是休想再起來了。
蔣重覺得自己真奇怪。他應該是憤怒的,但他竟然想笑。他的妻子多麼聰慧,多麼能言善道。首先,她就挑明了這事的蹊蹺之處,外人不當知道,知道了必然是事出有因;其次,她暗示了蔣長揚的仇家多,很多人等著看他倒霉,也就間接地解答了前面的問題;再次,不用他提,她先就無辜地表示,雲孝子是個白眼láng,待她父親這個恩人都是無qíng無義的,便擇清了她及杜家的嫌疑;最後,她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表現得一派熱忱和大度,同時也說明老夫人趕走蔣長揚,生病,都是老夫人一個人的事qíng,她這個媳婦,是做不得婆婆主的。她盡力了。
杜夫人沒有收到蔣重的回音,哪怕就是一個眼神和一聲肯定都沒有。他只是像看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她從忐忑不安慢慢地平靜下來,同樣抬起眼睛對視著蔣重,毫不閃躲。她怕什麼?是他對不起她,是他對不起她和他們的兒子,她做什麼,都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兒子,這是首要的;再次,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可有證據?他什麼都沒有。他就是個軟耳朵,東風chuī,他往東方,西風chuī,他往西方,上頭壓下來,他就往地里鑽。
良久,蔣重輕輕吐出一句:“你變了。”已然是不需要任何旁的解釋和證據,直接定了她的罪。也或者,是試探。應該說,更多的是試探,畢竟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的觀感,不是隨便就能改變的。縱然在上元節之後他就已經對她很有意見,開始懷疑她,可是也沒見他怎麼樣。只是那時候的他在生氣,在發怒,今夜卻不曾看到他發怒,這中間有差別。
她變了?杜夫人想笑,卻又覺得想哭,她抬起手,放在蔣重的面前,低聲道:“我當然變了。從豆蔻年華的少女,變成了漸漸衰老的老女人。你看我這雙手,剛嫁給你的時候,你誇它是天底下最美的手,骨ròu勻稱,晶瑩無暇,柔弱無骨,美如蘭花。可是現在呢?無論怎麼保養,它始終在慢慢變老,不再如從前那般晶瑩細緻滑嫩,也會變huáng變粗!”
她猛地將頭上的水晶簪子拔下,烏黑的頭髮傾斜而下,垂在她的肩頭,她有些發狂似地將頭頂伸過去,對著蔣重道:“你看到沒有?這裡,這裡有白髮了!我還不到四十!這白髮是為了誰?”
她慘笑著,去拉蔣重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去摸她的眼角:“你曉不曉得,這裡也有皺紋了!遮也遮不住!你要不要看看?我洗了給你看!阿悠,阿悠,你只看到她貌美如花,怎麼就看不見我為你耗盡了青chūn和心血?你夜裡睡不著,我又能睡得著?你在外頭風光,是誰替你在你母親面前盡孝?你在外頭頂天立地,是誰替你把家裡和孩子,還有一切人事打理得清清慡慡?”
幾十年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不知不覺中,杜夫人淚流滿面,她摔開蔣重的手,指著他,厲聲道:“蔣重,你對得起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夜跑到這裡來是來做什麼的,興師問罪是不是?來怪我沒招呼好你的兒子和老母是不是?我變了?我變了?變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從他回來,你就看我們母子不順眼,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她說到這裡,幾乎都要相信自己果然是什麼都沒做了,她就是最無辜的,被人陷害,最不被理解,最吃虧的那個人。於是她越發哭得委屈,越發肝腸寸斷,越發無辜絕望。
蔣重怔怔地看著不顧形象瘋了似的嚎啕大哭的杜夫人,有些手足無措。一分為二的說,她這些年的確是很勞累的,的確也做得很好,讓他在外頭根本不用擔心家裡的事qíng。那麼,到底真的是她變了呢,還是他變了?
耳邊是杜夫人肝腸寸斷的哭聲和指責,腦海中浮起的卻是最近一連串發生的事qíng。真是很累,蔣重揉了揉額頭,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想警告杜夫人幾句,或者是安慰她幾句,可是話到臨頭,他卻發現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能是轉身往外,扔下一句:“早點歇著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