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扔下小手袋,脫下皮靴,坐倒在沙發上,將雙腿架上茶几擱著,鈍鈍地看著面前沒打開的電視機,一個念頭浮上心頭:還真不如跟自己的房客去一夜qíng的好,省得回來看這場面。
她已經沒力氣譴責自己這個有些無恥的想法了,反正那點本來可以幫她一場好夢的酒意被這麼一鬧,現在完全沒了。
站在樓下門廳里的那個男人,和她戀愛將近了六年。
他們同齡,住在同一個廠區宿舍,應該說得上青梅竹馬。可宿舍區的規模實在太大,要追溯的話,兩人只在幼兒園有同學之誼。范安民小時候上的不是葉知秋上的子弟小學,中學時他考上了市重點學校住讀,然後考上了外地大學,他們以前最多能算個見面臉熟而已。
真正走到一起,是葉知秋畢業後最彷徨的日子。她實習了幾家服裝公司,但工作始終沒著落。本市服裝企業多半集中在江北,她選擇最經濟的出行方式,每天坐輪渡過江往返。
已經將近秋天,可是天氣仍然炎熱。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色還是明亮。走下長長的石階,穿過躉船上了輪渡,聽起航時汽笛“嗚……嗚……”的長鳴,倚著欄杆坐著,看濁huáng的江水騰起白色的làng花,帶著江水氣息的風迎面chuī來,並無多少涼意,但還是讓人覺得慡快。她鬱悶地看著漸漸bī近的對岸,只想著自己的工作,如果這次在索美仍然不能轉正,恐怕是不是該考慮放棄做服裝設計師這個想法了。
葉知秋的父親喜歡美術,從小就開始讓她學畫畫,但她也說不上有多愛好這個,上了美術學院後,看多了大師的作品不說,光看看有天份的同學,她就知道,自己幸好填志願時堅持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因為有比較就知道,自己在美術方面功底算是可以,但天資和靈感就只能說是普通了。
然而服裝設計一樣需要靈感,她有點氣沮地承認,自己懂得欣賞,但設計出來的作品始終沒有讓人激賞的地方,這方面有她的好友辛笛做對比,她不能不服。
船靠了岸,她起身隨著人流穿過躉船再走上跳板上石級,身子突然一歪,涼鞋細跟陷進了跳板fèng隙里,身後一雙手臂及時扶住了她。她沒顧上回頭,扶住身邊的欄杆,說聲“謝謝”,急忙用力抬腿,居然腳抽了出來,鞋子留在原地沒拔起來,一時大窘,身後那人蹲下身去,握住涼鞋一拔,抽了出來,然後將鞋子放到她腳邊,仰頭看著她笑了,那是一張英俊而明朗的年輕面孔。
葉知秋臉漲得通紅,將腳穿進鞋子裡,再度道謝。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笑著說:“別客氣,走吧。”
兩人一起踏上石階上岸,再朝同一個方向走。葉知秋才發現兩人居然同路,住一個宿舍區,說起來父母都是同事,還有共同認識的朋友。
范安民大學畢業後回了這邊,他學的機電專業,順利進了一家外資公司,從技術人員做起,每天一樣趕輪渡去江對面上班。兩人時時會在船上碰面,慢慢熟識起來。葉知秋講起不會說給父母聽的職業上的苦惱,范安民能夠理解,也能風趣地開解她。
她漸漸放鬆了心qíng,沒那麼患得患失想求表現,反而在店面布置、貨物陳列上發揮出了才能,得到老闆的賞識,簽下了寶貴的正式工作合同。
她在輪渡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范安民,他也由衷為她開心。
再到接下來的相戀,就實在太順理成章了。
她忘不了那些美好的戀愛時光。范安民上班時間比較有規律,總是堅持在輪渡碼頭等她,兩人一塊往返。到了冬天,輪渡上寒風剌骨,范安民會解開自己的外套,將她摟進衣服里,讓她靠裡面站著,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風。
休息時,他們一塊出遊,她有時會背上畫板寫生,他說他最愛看她畫畫時專注的神態。她偶一回頭,都能看到他愛戀的眼神。
兩人在一起,總有講不完的話,直到進廠區宿舍,才依依不捨分開。雙方父母知道他們戀愛時,都持了鼓勵的態度,覺得相互知根知底,兩個孩子看著又著實般配,算是不錯的選擇。
再後來,葉知秋不斷升職,工作越來越忙,再沒什麼閒暇畫畫自娛了。為了節約路上的時間,她到江北租了房子,有時范安民下班,會過來和她一塊做飯。當第一次他留宿時,兩人一樣緊張。他們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曾經她以為,他們也會是彼此的唯一。
想到這裡,她緊緊閉上了眼睛,阻止自己想哭的衝動。自從那次接了父親電話,在異地商場樓梯間大哭以後,她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為這事流淚了。
等這一陣酸楚過去,她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卸妝,對著鏡子再度審視自己的臉,這張臉看上去仍然年輕、光潔。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再是當初范安民愛上的那個愛嬌的女孩子了。
她的神態日益冷靜,笑容越來越禮節xing,談吐越來越大方,言辭越來越犀利。公平講,這些都不能歸罪於失戀。幾年職業生涯下來,不得不和不同的人打jiāo道,不得不摸索著成長,怎麼可能不變得成熟。
其實在失戀以前,范安民已經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抗議過,說她變得比以前世故,不再天真。她沒當一回事,只覺得這個年齡還天真的話,倒是有點可恥了。而且她想她至少在范安民面前是不用偽裝自己的,還撲進他懷裡,笑嘻嘻問他有沒變老變醜,他抱著她認真端詳,然後搖頭:“在我眼裡,你永遠最美。”
那樣的qíng話,他現在講給一個天真女孩在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