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了二十來分鐘,果然拐入一條並不算寬闊的街道,靠左邊一排簡陋的門面差不多全是洗車店和汽車美容店的招牌,燈火通明,前面停滿了各式車子,小工正噴泡沫、用高壓水槍沖洗,忙得不亦樂乎。
他將車鑰匙丟給一個工人,對小心繞著地上橫流污水想找個gān淨地方站的任苒說:“這邊來。”
他伸一隻手過來,她搭住,隨著他手臂向上的力道跳過一灘水,跟他走進幾個洗車店、快修店之間一個不起眼的暗綠色格子門前,發現上面掛了簡單的黑色篆體字招牌:綠門咖啡館。
她好不驚訝:“這種環境開咖啡館嗎?”
“進去看看。”
祁家驄推門而入,風鈴一響,裡面的確是一個僅十來個平方米的小小咖啡館,咖啡豆、ròu桂的香味撲鼻而來,陳設十分簡樸,帶著家庭氣氛。室內擺了五六個台位和一個小小的吧檯,沒有一個客人,吧檯內的坐著一個系了綠格子圍裙的女服務生,正聽著收音機里放的音樂節目,閒閒翻著一本雜誌,見有客人進來,只愛理不理揚頭看一眼,沒有任何起身迎客的表示。
祁家驄示意任苒坐下,然後走到吧檯前問那個相貌漂亮的女服務生,“蘇珊,今天供應什麼?”
“下午才磨的曼特寧。”
“好,就這個,兩杯。”
祁家驄回到座位:“這裡咖啡很地道,不過規模有限,不能想點什麼就有什麼。曼特寧口味比較苦,你可能會喝不習慣,待會兒多加點奶和糖。”
“我知道。”任苒神qíng黯淡地說。
祁家驄看她一眼:“好了,洗完車就送你回去,別胡思亂想以為我有什麼企圖了。我是真怕你跟男友吵架了傷心,一般對女孩子來講,男友變心比爸爸jiāo個女朋友要來得煩惱得多才是嘛。”
“什麼男友變心?”任苒先是一怔,隨即惱火地瞪他,“你別胡思亂想才對,我是想起了我媽。”
祁家驄有些意外:“對不起。”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其實也沒什麼。我媽以前不喝咖啡,只喝茶。我爸爸在我4歲的時候去美國當了兩年訪問學者,在國外喜歡上了喝現煮的咖啡,他回國後,我媽差不多每天給他煮咖啡。”她苦笑一下,“她真是很愛他,可是這樣也擋不住他……外遇。”
“這件事是很讓人不愉快,可是如果什麼都能讓你起傷感,那你男友會覺得很要命的,怎麼哄都哄不好你,反而隨時可能面對你的qíng緒化。”
“我沒對他qíng緒化……”
她本能地反駁,但馬上打住,突然意識到,最近祁家駿對她十分體貼,而她卻表現得既任xing又yīn郁尖刻,完全做不到像過去那種無話不談,說完之後放下心事釋然。相反,在冷靜打量她、dòng悉她的反應,隨便一句話就能激怒她的祁家驄面前,她竟然很容易講出心事,似乎完全不設防備,這種表現的確算得上十分qíng緒化了。她悚然而驚,緊緊閉上了嘴。
咖啡送了上來,兩人各自加了牛奶方糖攪拌著。任苒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苦澀中帶點酸味,濃郁的醇香一下占據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那時剛上小學,在她父親任世晏感嘆速溶咖啡沒喝頭以後,細心的媽媽就買了虹吸式咖啡壺,又是查資料,又是去咖啡館品嘗、請教,很快能煮出地道的咖啡。她經常會吵著要嘗爸爸獨享的飲料,媽媽說小孩子不能喝,可爸爸拗不過她,多半趁她媽媽忙碌時,悄悄往她牛奶里摻上一匙咖啡,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努力回憶,從什麼時候起,那隻虹吸壺開始被閒置一邊,家裡早上不再飄有煮咖啡的香味?那時媽媽是已經病重得不再能為丈夫盡義務了,還是傷心絕望到不再有這個閒心?她當時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她的眼睛裡不知不覺又有了氤氳濕意,只得垂下眼帘看著手裡端的咖啡,等待這個qíng緒過去。
當然,曾瀰漫她家的咖啡香味與舊居窗外的樟樹氣息一樣,是完全屬於她個人的記憶,在現在這個階段,她很容易觸景傷qíng,可是也確實沒必要把傷感bào露到別人面前。
祁家驄一聲不響起身走開,進了吧檯,跟服務生說了句什麼,推開一道門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端出來小小一碟鬆餅放到她面前:“吃吧,店主的製作,一般不對外發售的。”
任苒已經平靜下來,她看看鬆餅,再看看站在桌邊的祁家驄,感激這個善意,又有些哭笑不得:“我在你眼裡這麼幼稚可笑嗎?”
“這話怎麼講。”
“你十足覺得我是一個qíng緒化的孩子,稍不如意就會大哭,需要用點心或者糖果來安撫了。”
祁家驄失笑,摸一下下巴:“你並不幼稚,可你確實還是個孩子。”
她無話可說,仰頭看向他,咖啡館內暗huáng的燈光將他烏黑的頭髮照出隱隱光暈,他雙手撐在桌上,略微俯下頭,平時淡漠的面孔上掛著一個溫和的笑意,神qíng破天荒沒有帶上慣有的居高臨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任苒的臉一下紅了,費力地掙扎著說:“我最討厭別人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尤其他還不老。”
“你是18歲吧。對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講,快25歲的男人足夠老了。”
她沒法辯駁這個邏輯,只得嘀咕:“隨便你,反正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任苒,”這是他頭一次對著她叫她的名字,她的心一下加快了跳動。他聲音平和地說,“當一個心地坦白的孩子沒什麼不好。
她的心激烈跳動,再也抵擋不住他的注視,低下了頭,面前那碟巧克力鬆餅上灑了雪白的糖粉,看著誘人,聞著更是香味撲鼻。她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而且也並不打算抗拒美食以證明什麼,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稱讚道:“很好吃。”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也從吧檯內那道門裡走了出來。他中等個子,穿著白色襯衫,深色長褲,樣子十分普通,唯一與本地男人區別開來的地方是西褲上繫著一條暗紅色的四夾背帶。任苒覺得,她只在美國電影裡看到過這種裝扮。